第24章
戌時半刻,随着一聲宮女高喊“銮駕回宮”,逸飛慌忙站起,收拾衣冠,在門旁跪好,不敢半分越矩,垂頭看地。
橘紅色的燈光,将逸飛餘光所處照亮如晝,黑影在室內緩緩變長,又漸漸短了,腳步也已清晰可聞。這麽多人的儀仗,卻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只能聽見腳步細碎,衣袂振振之聲。直到鳳凰外袍那漿硬的下擺在青石地面上劃出了聲響,越來越近,逸飛覺得呼吸緊張,冷汗沁出,心已經跳得加了不知幾倍,越跳越向上,梗在喉嚨,似乎要吐出來了一樣。這次夜晚觐見的威嚴和氣勢,使逸飛明白地感受到了真正的皇家威儀,心中莫名升起崇敬之情。
直到君懿許可他擡頭平身,逸飛仍是面紅耳赤,心跳怦然。
待到君懿換上常服,将左右屏退,坐下來與逸飛對面,已是約莫戌時三刻。在君懿做太女時期便不離身的兩位宮女朝升和夕照,也受坐在屏外。
君懿活動了一下肩膀,露出清晨所看到的笑容:“皇弟吓到了麽?适才臉都紅了。”
“是,姐姐威儀豐姿,不知如何形容。”逸飛被當面點破,本來臉皮薄,這會又是一陣發熱。
君懿見狀,抿嘴一笑:“今天叫你來,不過是問問最近可好,聊些家常事,不用拘束。朕也有受你之惠,正要給你記功,你自家卻退卻了?”
逸飛這才稍微擡頭,但兩手還籠在袖中,不敢拿出來:“能幫到皇上,自是臣萬千之喜,只是皇上體愈未久,臣弟略有些擔憂。”
君懿道:“哦?看來逸飛有良言相告,你說便是,朕定會上心。”
逸飛趕忙又低下頭:“臣弟直言,望陛下恕罪。”
君懿輕聲一笑,擺擺手:“少學那些老臣們,沒說話就威脅上了,朕與你同根同源,本是一脈血親,在我心中,便如親生一般,有什麽罪不罪的?以後要說話,便直說無妨,千萬別跟那些老朽一樣,吵得朕頭痛。”
“是。皇姐,臣弟想說的是,皇姐身體曾有那場風波,需要長期調理,自是沒錯。但目前皇姐的問題在太依賴藥石,隔三差五就要禦醫所送安神藥物來未央宮。可皇姐,俗諺曰‘是藥三分毒’,可能現在服藥會有明顯效果,不過長期算來,卻是拆東牆補西牆的道理。還是需要在飲食起居上多慎重,五年為期,定有改善。皇姐之前做太女時,臣弟也見過玉郎官調理之道,用藥量極小,且不常施以藥劑,多用食養,兼調控皇姐作息,深以為然。但自皇姐登基以來,現在幾次用藥,雖都是補身健體之效,藥量卻大多了。逸飛雖只得遵旨送藥來,但仍擔心皇姐多補有害。”
開始講話的時候,逸飛還小心翼翼,後來覺得在私下的君懿面前,有着與雪瑤相似的氣氛,畢竟血脈相連,還是有先天的親近感,也擡頭正視,侃侃而談。說到玉郎官時,逸飛心念一轉,想到宮中傳言,又道:“皇姐後宮之事,臣弟無權置喙,但皇姐與郎官們疏離過甚,該當順時而享魚水,卻自揮迷霧阻隔巫山,與醫家順時将養的條理相悖,是以還是鬥膽勸皇姐放寬心懷,勞逸相間,方為長久之道。”
君懿微微一愣,随即以手半握拳,支在腮邊,斜倚幾案:“你也有心了,竟被你看出這些……自朕執掌江山,覺得治國是一項頗累人的差事,倒不如做太女時自在。當年那幾位親近的侍君,想起也覺得沒趣味,便冷落了數月餘,身子越來越不爽,情緒也變得挺差。更別說眼下後宮的二十四位新君,都沒時間看上一看。”
逸飛時年才得十八,與君懿相比,在感情上算是一片空白,沒什麽可以提供給君懿參考的,說到這些,畢竟心中還是有些害羞,嗫嚅一陣,道:“皇姐,現今已近秋末,明年桃月冊封前,還來得及多想想的……”說着說着,臉頰便又紅了。
君懿看得有趣,便随口道:“朕的事情,朕心中會有數,倒是逸飛,何時和雪瑤完婚哪?朕幫你指定日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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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飛頹然搖搖頭:“皇姐,悅王一向桃花紛紛,又是側君,又是北方富公子,京城名伎趨之若鹜,怕是早把逸飛扔在耳後。我自是不願出宮,若是嫁了她,那一生綁在一個正侍君之名上面,不能再做行醫的差事,又有什麽意思?看來是沒指望了,只拖着吧。”
燈下看來,君懿雙眉稍尖微微泛紅,臉頰也紅通通的:“小鬼頭,你才多少年歲,就說沒指望了?再說,你懂什麽?雪瑤喜歡你都來不及,天天等着呢,那些外人,又怎麽能與你相比?”
陳逸飛冷笑一聲,顧不得語氣,沖口而出:“喜歡我?那為何卻要先娶側?為何要去眠花宿柳?”
君懿坐直身子,擡眼看着面前少年,似笑非笑:“那,逸飛會不會覺得朕現在還未生育,很沒用呢?”
“怎麽會!”逸飛坐直身子,急急回應。
“可是太上皇就着急呀,不然也不會一下招了二十多新秀入宮,來給朕填充後宮。”君懿活動一下略有酸痛的肩膀,端起面前茶杯淺飲一口,暖在手心,“家中的長輩們,為了家族興旺,聯姻、子嗣,都盡在考慮之列。當年逸飛年紀太小,若由你背負生育大任,你還得以進宮嗎?可見雪瑤用娶側來保護你的苦心。且雪瑤怎麽不知你的小動作?什麽調養身體,用藥期間不得有孕的?騙得過誰來?偏偏你這麽說,雨澤這兩年來便是無出,雪瑤也偏偏心甘情願夾在你們中間,由着你們鬧,若是在朕後宮,朕可不依。雪瑤這份心意難得之極,逸飛要珍惜才是,切莫哀怨。你這個姐姐,這些年來心心念念可都是在你身上,朕都心如明鏡啦,你身在其中,卻不知麽?”
逸飛一直定定地望着君懿,聽完一大段話,自己沉吟了一陣,覺得心中困惑甚多,忍不住又問:“我不懂,皇姐金口玉言,定是對的,但是姐姐,卻從不跟我講明。”
君懿放下杯,将半冷的茶湯倒在席旁銅盆中,拿起水晶紙鎮,在案桌角輕敲三下。宮女進帳,又把熱茶滿斟。
君懿微笑地看着他凝眉苦思,再開口道:“逸飛,本來女孩子就容易長大,男孩子顯得幼稚。男子二十歲時,才能理解女子十四歲的想法,以你嬌養高閣的身份,缺少人情交往,更比外邊普通人家的孩子顯得更年少單純。現在的你尚無法理解雪瑤的心,以前要你,又怎麽能理解呢?”
逸飛語塞,半天說不出一句回答的話來。
君懿見他動搖,趁熱打鐵道:“雪瑤從小便一心全是你,但是她也跟朕說過,你長大了之後,就一直躲着她。朕說你是害羞,她卻偏偏不信,說你是因為側君之事對她失望。你們兩個也真是的,別扭吃醋這種事,可是越釀越大的,怎的這麽不注意呢?你自己恍然不覺,你這樣逃避的态度,才是你心中難過的根源麽?倒不如直接問問她,雪瑤對着你,可不會有任何隐瞞。你們兩個啊,明明互相想得這麽兇,卻都不自知,真是小孩子。”
逸飛之前毫不注意自己的心聲,今日被君懿指出,一時愣住了。沒錯,他一開始是覺得害羞難堪,可是他心中也明知,人人都将他二人幼時定親之事當成佳話,并沒有取笑的心思,為什麽就不能坦然地接受呢?
甚至長輩們針對子嗣,對雪瑤發難之時,自己在哪呢?
自私鬼,難道你不要陪自己的妻主,又給她娶了側,卻也不許側君去與她親近?
和側君相鬥,已經波及妻主,卻不告訴她是因為喜歡她,不告訴她是那獨占之心作祟麽?
若是這樣的情況發生在別人身上,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笑上一場,天下竟還有這麽傻的正君。可是現在,這鬼迷心竅的,不就是自己嘛!
月亮,沿着未央宮角檐慢慢滑了一步,逸飛皺眉幾次,又展開幾次,突然間從紛亂的思想中驚醒,看見君懿仍是笑顏以對,慌忙請罪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