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晨,卯時。

君懿已在上早朝,逸飛在太郎官處送藥完畢,悠悠轉回禦醫所。

日前,自己身份已經不是秘密,皇上口谕傳報來禦醫所,表彰八品禦醫,善親王子陳逸飛于懿皇任太女時期的救駕之功,與恪守職責之賞,為他晉位六品大夫,已是可以獨自為郎官們看診的品級。六品大夫相比之前,俸祿增長,輪值減少,有例行出宮探親的資格,也有收學徒的權力了。

逸飛知道這是君懿的保護,只是禦醫所仍然改不了口,喚他為易太醫,他也欣然受之。興許易太醫這個身份,在心底比善王子分量更重些吧。

清晨空氣帶着點霜味,楓葉已紅透了一大片,逸飛擡頭看天,不覺走了岔路,回過神來,才發現四周矮樹枯黃,密密匝匝的枝葉之中,露出一條疏于打掃的蜿蜒石子路。他本可原路返回,但因為好奇,又沿路行走,想要看看此路通向何處。

樹枝兩下分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平凡的宮殿。黑沉沉的宮牆,灰色的磚瓦,沒有什麽裝飾,也絲毫不華麗,似乎是另一個世界般。此時沒有太陽,逸飛有些迷失方向,泛着淡紫色的晨霧,把眼前石碑上本來就不好辨認的篆體字,隔離得更加模糊。逸飛仔細辨認,約莫這兩個字是“寒鴉”。

寒鴉宮!逸飛脊背陣陣發涼。

在學徒生涯裏,寒鴉宮是一個聽得頗為頻繁的詞。

醫官、宮女、侍衛們傳說,前幾朝曾經有後宮犯戒之人,被貶寒鴉宮,自缢的,服毒的,發瘋的,撞牆的,投井的,但凡進了寒鴉宮的宮人都沒有好下場,自先帝時方才停止。

先帝廣月是君懿的祖母、半雲的生母。因生性仁慈,特頒诏命改制,貶黜宮人時便令其出宮,敕令婚配,寒鴉宮也就無人居住了。

但是死在寒鴉宮的冤魂,永世不得超生,一直在尋找代替他們的人,晚上經過,就可以看見冤魂,聽到冤魂的哭聲……

“小易太醫,若是聽到有人叫你,你可千萬不要答應哦!不然,你的魂會被鬼勾走了哦!”當時她們湊在他耳邊這麽說,讓他連打幾個冷戰。

逸飛越不想回憶,這些故事就越清晰,逸飛心裏發毛,也不賞景了,低頭籠袖,腳步匆匆。

“喂……那邊的小哥……”

逸飛突然聽到一個顫悠悠的聲音,甩甩頭,心裏想千萬不要答應,不由自主打個冷戰,但是好奇聲音的來源,他不敢轉頭,只敢慢慢轉動眼珠,往周圍看。餘光所見,那邊大水缸中,露出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逸飛覺得牙關不受控制地輕輕打戰。

“小哥……我住處一直漏水呀……夜晚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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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水……聽說亡故之人,若沒有好棺材安葬,地下的水氣便會侵襲屍體,于是他們就托夢給親人說,房子漏水,睡覺冷……

救命啊!

逸飛再不敢看,拔腳狂奔,結果跑了幾步,面前一個白影一閃,一個披頭散發,全身濕漉漉的白色人影擋住了去路!逸飛吓得大叫一聲,再轉身往回跑,那白色的鬼又在自己背面!

“啊——”

逸飛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恍惚,打了個冷戰,身邊也沒帶什麽能防身的器具,連針灸袋子都沒拿,只能心裏默默地把知道的神仙念了一遍,原地蹲下身子,捂住雙眼的手指卻不死心地開了一條縫:“你……你是誰!為什麽纏我!”

那鬼赤着雙腳,白色的下擺,還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在腳下聚集了一小灘:“我是今年進宮的新人,八品當宮,公孫苑傑,小哥你能跟我進屋說麽,你看,外邊好冷……”

“我不進去!哪有新當宮住在這裏的!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的人都已經死了!你找我也沒用!”逸飛緊閉雙眼大聲道。

“小哥,你冷靜點,我不報仇,我在洗澡呢。”

什麽?鬼也要洗澡麽?

逸飛擡頭看了一眼,見眼前裹着白布的青年彎腰湊近自己,撩起了濕漉漉的頭發,露出一張小麥色朝氣蓬勃的相貌,長圓臉,眉毛濃黑斜插入鬓角,挺直的高鼻梁分開一對橄榄似的雙眼,眼神清亮,帶着水珠一閃一閃的,嘴巴正在笑,翹起來的嘴角邊上,還有一對酒窩。這樣的人,比一般的活人還顯得鮮活,怎麽會是鬼呢?

逸飛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幸好沒有別人看到!不然丢臉就丢大了!

站起來之後,他才想到:寒鴉宮內居然住人了!

跟着苑傑走進空蕩蕩的宮院,發現這還真是氣氛冷清,沒有樹木,沒有花草,連個侍從都沒有。剛才看到的水缸,是預防失火用的蓄水缸,被苑傑用來泡澡,水位到胸口,正合适。

兩人進屋,坐在席間,逸飛只覺得身下蒲團內硬硬的,結着疙瘩,苑傑倒是大大咧咧地坐着,招呼逸飛飲茶。大壺大杯,毫無熬煮,便直接沖泡,風味獨特,也真是像眼前這位郎官的個性。

苑傑一邊招呼逸飛,一邊為自己斟滿茶水,開懷大笑道:“哈哈,我這可是鬧笑話了,別人都帶着自己的随從或者書童,我吓了一跳呢,我誰也沒有帶,真是搞砸了。總管大人給我配了一個小童,也太小了,才十四歲,什麽都不會幹,口頭禪還是‘不要打我’,我長得這麽兇?你看,什麽都不能給別人做,我只能都自己來啦。”

逸飛一直細細地思忖着苑傑的名字,想了想玉郎官,看來苑傑和玉郎官當屬親戚,也馬虎不得,謹慎開話:“你身為新郎官,進來就是八品,開頭已經不錯了。公孫家将門虎子,體格也甚是壯健,真讓人豔羨。”

苑傑擺擺手,一搖頭,腦袋上的水珠飛了一地:“公孫本家有實力,我家卻是分家別支的,吃飽穿暖就行了,也不想怎麽樣,嘻嘻。話說,你是做什麽的?我看你衣服,不是當宮和賢郎服色。”

“我是醫官。”逸飛幫着苑傑換上幹衣服,從這衣服的質地上看起來,像是宮內統一分發的下品常服。

“哇!那我可以找你看病啊!以往找女醫師們看傷,她們在我身上摸來摸去的,叫我好生不快,所以我一直想要男醫師看!可惜都沒有!”苑傑披着衣服,雙眼發亮就跳起來搖着逸飛的肩膀。

“你定是不會和女醫官們相談,她們可壞着呢,專愛逗你玩的。”逸飛笑着道,肩膀上沾了不少水,也不在意。

兩人言談甚歡,逸飛大概知道了苑傑住在寒鴉宮的原因。

這次新皇大選秀,新進二十多位□□品新郎官,太郎官們時年正盛,也都住在宮中,各處宮院一時爆滿。寒鴉宮年久失修,本已不能居住,但因苑傑家門低勢微,所以被指派在這裏。苑傑雖粗知內中蹊跷,但想別人都是兩人三人住一宮院,自己獨處,還挺自由。

住進來後,才發現寒鴉宮中什麽都缺,家具也都壞了大半。苑傑不是嬌養長大的,對這些都習以為常,自己動手修理了七七八八,只是這房頂漏雨,苑傑在宮中怎麽也找不到梯子,無法修理,甚是痛苦,卻不知道找誰解決,只能天天在宮院門口等人經過。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宮門口鮮有人跡。一旦有人經過,苑傑就上去招呼,那人便驚叫逃竄,始終也問不出個什麽來,終于在今天成功截獲逸飛。

逸飛給苑傑畫了張從這裏到內庭局的簡易地圖,并再三向苑傑承諾了會經常來玩,苑傑才依依不舍地把逸飛放走,自己研究起這張圖來。

苑傑從日上三竿研究地圖,回憶逸飛的指路,一直到午後,才明白了內庭局的位置,換上進宮時發放的正式朝服,整好衣袍,梳髻上簪。本想讓那小厮跟随,想想看又作罷,吩咐小厮看好門戶,自己大搖大擺地一路觀景到了內庭局。

今日內庭局門口站着許多殿前鐵衣宮衛,相當反常。

若是換了別人,一看便知有重要人物前來,苑傑卻不識陣仗,擡腳便進,鐵衣宮衛手一揮,手中長戟交叉,将苑傑阻隔在門外。

苑傑一驚,随即賠笑道:“各位哥哥,我要去找白大人,請通融一下吧!”

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找白大人,有何貴幹啊?”

苑傑轉頭,看見一位美人帶着四位仕女,站在自己身後。打量那女子,身穿紫色外衣,上面密密匝匝地繡着散碎花朵紋樣,頭上戴着一頂青銅花冠,冠上雕琢的和身上繡的花朵一樣。苑傑哪認識花,看就看了,也叫不出什麽名字,整體打量了一下,只覺得此女形貌雍容可親。這等排場,在宮內算得一個中上級別。

苑傑暗暗推測,這青年女子便是內庭局尚書白大人了。

內庭尚書名為白敬茹,屬于逸飛父親白冬郎家族中人,年紀雖輕,卻是冬郎平輩,所以逸飛要守忌諱,不可說出名字。

苑傑受逸飛的指點,自然只知白大人,不知具體叫什麽,反正白大人品階高,其姓名也不是八品小當宮當面提及的,也沒覺得什麽不妥。

現在見了白大人本人,苑傑急忙上去見禮:“您便是白大人吧?久仰久仰,小郎官叫公孫苑傑,有些土木修葺之事來求大人,萬望大人垂聽!”

那紫衣女子見了這毫不相幹的搭讪,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後便隐去了,緩緩問詢,聲如春水滑潤:“你是新郎官。怎的才剛入宮,便要修繕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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