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苑傑擡眼看着紫衣女,那女子說到中間,不經意眼神一掃,苑傑便莫名脊背發寒,心生畏懼,好歹他是武家之子,連忙收斂心神,低頭回話:“回白大人,我宮殿漏雨,這秋雨綿綿,夜間無法安睡,甚是痛苦,所以懇請大人幫忙,若沒有人手,借我一個梯子用一用就行……”
眼見得紫衣下擺在自己面前轉了半圈,苑傑覺得壓力越來越大,心想這白大人好厲害,話也不說,便這麽威嚴,不愧是名門之後,所以條件越開越低,聲音說到後來也漸漸變小,最後“梯子就行”已經細如蚊蚋。
那紫衣女并非白敬茹,卻是當今皇上陳君懿。
本來君懿打算将寝宮陳設稍加調整,便來問敬茹的建議,剛到門前,就碰上這個小當宮,還把一朝天子看做三品大人,心裏覺得有趣極了,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端起嚴肅神色道:“如此,你随我來。”
一腳踏進門檻,內庭局尚書白敬茹已恭候在內,見君懿聖駕,正要跪下行君臣之禮,卻見君懿使了個眼色,擺擺手,大聲道:“本大人回來了,那個誰,還不快去倒茶。”
被稱為“那個誰”的正牌白敬茹,也不知皇上要幹什麽,愣在原地呆望着。君懿生怕露相,又使個眼色,撇了撇嘴:“還不快去,本大人好渴,你當屬下的眼裏真沒活。”敬茹縮一下脖子,匆匆回答一聲,迅速回避,把會客廳留給這個自稱的“大人”。
君懿轉過身坐下,一手撫着椅子把手,一手搭在膝上,語氣平平地道:“公孫郎官,我看你不通宮中規矩。”
苑傑一愣,擡頭看君懿冷如冰霜的神色,細長雙眉畫得彎彎的,上下兩片嘴唇塗着三點嫣紅,像枝頭一朵晚開的梅花,不言語時神色莊嚴,仿佛廟裏的雕像一般,讓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接着,那紅紅的嘴唇又吐出些話來:“郎官,宮殿修葺事情大着呢,你需在我這裏寫奏表,一級一級報上皇上,禦筆朱批,方能動土。即便是借梯子,這宮中禦用的東西,也不是人人能動便動的。需上奏表,還是需要禦批——可是我話要跟你說明,皇上何時批,要不要批,也不是定數,等下我便讓他們給你拿奏表來,你照例寫了,這便回去等吧。”
這個也禦批,那個也禦批,話語無形,重得壓人,苑傑聽得一陣眩暈。片刻,稍稍回轉一下心思,頓時明白,挺直身子道:“大人,如此說來,難不成我要一輩子住漏屋子?”
白敬茹端着茶水送到桌上,心情惴惴地在一邊等着。只聽皇上冷笑一聲:“呵,那可沒準,現今皇上剛坐穩江山,吃穿用度,什麽不得用錢用人,便是批了你的奏表,修不修的還另說。況且,你新郎官入宮,就找着借口的修宮殿,将來升官了,還不知要修什麽呢,這個修修這裏,那個修修那裏,當皇宮是你們自己官邸了!”
君懿前半段還有玩笑之心,說到後半段,連日來的辛勞疲憊,情感上的不順心,一股腦地發洩出來,還拍了下桌子做結束。
苑傑聽這話說得越來越重,心中煩悶,大聲回道:“我還道宮中律法森嚴,誰料也都是亂七八糟!小郎官雖笨,但還不至于癡愚。寒鴉宮曾是冷宮,死過人,風水最差雲雲,我心知肚明,屋裏連桌椅都缺胳膊少腿,哪有什麽皇家風範!小東西等,我自己修了也就是了,只是因為我自己夠不到房頂這等小事,借個梯子來,就橫生這些枝節?若是他們那些當紅大員的公子來要個什麽,是不是比我容易多了!”
君懿聽得這話不遜,茶盞劈手一摔,當啷一聲,茶水潑濺一地。
白敬茹看着破碎的鈞瓷杯,心中暗痛,低頭一看,鞋尖濺上了兩片鮮嫩的茶葉,她默然縮了縮腳,低下頭,不敢妄動。
“誰給你的膽子,這麽揣測!若按你說的這麽辦事,皇家臉面何在!”君懿面籠黑氣,雙眉倒豎,擡頭厲聲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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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傑也忍不住豎起眉毛,放聲道:“但凡白大人巡視過這些宮殿,也該知道寒鴉宮的情況!小郎官從進宮來,住在裏面已一月有餘,若我有心鬧事,早就來鬧了,何曾等到今日!宮裏辦事,有損顏面的事還多着呢,我這遭遇的算什麽!”
君懿被這麽一說,倒是冷靜下來,默默無語,暗忖一番,轉怒為笑,咯咯一聲,苑傑和敬茹都傻眼望着她。君懿滿面春風,立起身來:“你先回去,‘本大人’跟你保證,今晚你就換地方住,至于寒鴉宮,最近開始整體修葺,說話算話。去吧,別着急了。”
陳家女人們這種喜怒無常的樣子,看慣了的人不覺為奇,苑傑和敬茹身為下屬,心裏都是一陣發毛。有道是伴君如伴虎,這新皇做太女時,也從沒人摸得清她真正的秉性,她溫柔和藹的表面下,藏着什麽心,誰也不敢妄加揣測。朝臣還稍微輕松些,宮中的各部各級官員,萬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做了第一個被雷劈的倒黴之人。
苑傑惴惴不安離開,敬茹大氣不敢喘,只聽皇上說了一句話,宛如晴天霹靂:“敬茹啊,讓他修葺期間住在朕寝宮。”
苑傑今天覺得好忙,剛回到寒鴉宮,便來了一隊鐵衣宮衛。為首将官他認識,是鐵衣總督權靈虎,一般親自在太上皇處或者皇上寝宮巡邏,三品以下的郎官,幾乎不可能與他搭上話。
但現在權靈虎恭敬一揖,語氣溫和道:“請公孫當宮收拾一下随身細軟,寒鴉宮即将修葺,小将們要幫當宮搬到未央宮居住。”
權靈虎是現任鹄禦君權靈竹的堂兄,權家靈字輩的本家長子,雲皇在位時期的武狀元,據說技壓群雄,尤其弓馬娴熟,一支硬弓拉力百斤,馬上蒙眼也能百步穿楊,苑傑長兵娴熟,弓術薄弱,一直視靈虎為偶像,見對方如此屈尊,臉紅口吃:“哪哪……哪裏有勞權大人……大人稍等,我馬上來!失禮失禮,大人不要行禮,我……仰慕大人好久了……”
靈虎微微一怔,苑傑跑進室內去了,鐵衣宮衛隊伍裏,傳來壓抑着的笑聲。
靈虎想到來之前皇上忍俊不禁的神色:“虎兄,他為人很有趣,你不要在意。”
可是,仰慕這詞用得有點暧昧,靈虎感謝自己的髭須濃密,不然臉頰上那點紅暈會被身後這群弟兄笑話一輩子吧!
收拾了随身衣服,打了個包,鐵衣宮衛們說什麽也不讓苑傑自己背着,硬要搶過來幫着拿了,走到未央宮門口,一個大包變成三個小包,分給了門口等待的六個仕女。三個仕女笑嘻嘻地拿包消失,三個仕女前後簇擁,引領苑傑到了未央宮後邊的一處宮殿之內,那裏浴池中早放好了水,冒着氤氲的水氣。
仕女們有的扯衣帶,有的拎衣領,瞬間脫去苑傑的外衣,只剩中衣。苑傑紅着臉護着僅存的衣衫大叫:“姐姐們這是幹什麽!”
仕女中為首的,是君懿的貼身管事大仕女夕照。夕照笑呵呵地道:“郎官快讓咱們伺候梳洗幹淨,天氣涼了,早點入水,別染了風寒。”
原來是洗澡,早說啊,洗個澡弄得這麽恐怖……
苑傑讓仕女們背過臉去,自己脫下衣衫入水,卻見仕女們又圍了上來,有的擦背,有的修指甲,有的梳頭。耗費了大半天功夫,這水也不知用了什麽機關,一直是熱熱的,洗得苑傑全身軟綿綿,舒服之極,緊張的心情也漸漸松懈。
仕女們檢查了一遍,認為洗好了,才将苑傑放出來,此時月亮都已經出了山。
今日是十六,月亮分外圓,又大又亮,苑傑要多看會,也是不能了。仕女們把他衣衫全都拿走,将他按在寝宮內間的大床中,只留給他一床夾棉被,然後嬉笑着關門走了。
苑傑這才回想了一下這混亂的下午,沒想到雙親口口聲聲的“承澤聖恩”這麽快就到來了,父親和母親在家若知道,恐怕是要老淚橫流,大嘆祖宗顯靈。
胡思亂想一陣,苑傑躺了下來。
皇上用的東西,果然不尋常,床架寬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鸾鳳交頸圖樣。這被子,這褥子,軟得像雲。床下一陣陣溫熱,地面上也溫溫地往上泛着熱氣,一掃連日來的潮濕感覺。
苑傑閉上了眼睛……
片刻,苑傑睜開雙眼,努力地眨了眨。
自己要等皇上回來的!
要“圓房”的!
苑傑想起母親的教導,臉都紅了——真的可以對皇上那樣嗎?
還是……先告罪好了……
告罪,不如表白一下,母親說,女人喜歡好聽話……
唔……眼皮好沉……
休息一下吧……
就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朦胧中,一襲黃色錦袍的背影在面前晃了晃,那錦袍上是七色五尾火鳳凰。苑傑想起自己的執念,揉着眼睛向那背影道:“皇上辛苦了……”
一只纖長柔軟的手捏了捏自己臉側,這聲音怎麽有點熟悉:“乖,朕先上朝去,你再睡會。”
苑傑便擡了擡頭,迷迷糊糊道:“恭送陛下,吾皇萬歲。”
耳邊是誰輕輕的笑聲?
眼皮又沉下去了……
等到苑傑恢複意識的時候,想起那似夢似醒的一段,驚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身來,天光已經大亮。
苑傑裹着被子,四處張望,看到床頭有根麻色的繩子,繩子上拴着一段布帛,上書:郎官醒來便拉此繩。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