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此刻的昭陽宮內,鵲禦君公孫玉傑執筆,正在為手中丹青敷色,桌案對面,擺放着一盆淡紫色的繡球菊。剛剛鋪了一層底色,換了小筆,正要細細描畫花瓣,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公孫玉傑放下筆,擡頭看門。
門簾一挑,走進一個青年,長身玉立,峨冠淩雲,正是鹄禦君權靈竹。靈竹經束閣苦讀之後,面上一副驕傲的神色更甚,也顯得更成熟了些:“玉君,久見了。”
公孫玉傑拿起案邊布巾,将手指和指甲擦幹淨,一面笑道:“今天刮得什麽風,居然把竹君從藏書閣裏吹出來了。”
靈竹在玉傑處從不拘謹,直接在茶桌邊坐下,拿着品茗小杯把玩,放下了進門時拿在手的一卷書。那書看來頗有年頭,竟然還是木椟穿成的。
玉傑在他對面坐下。宮女忙上來點火燒水,靈竹像此間主人一般直接點菜:“雀兒,我吃玉君私藏的雨水,不吃這些尋常井水。”玉傑的宮女雀兒笑嘻嘻地應了,提壺走開。
“我看你神色不快,有事就說,從哪逃出來的?”玉傑看了一眼那卷古書,順手拿起來翻了翻,古篆字不好辨認,又放了回去。
“被我大堂哥說得受不了呗。”靈竹一臉為難神色。
“靈虎不總是這一套嗎,聽聽當耳旁風就得了,當真惱了可不好。”玉傑想到靈虎講話時滿臉胡須顫動的激動樣子,忍俊不禁。
靈竹在席上坐直,伸了個懶腰:“這樣也就罷了,咱們陛下昨日臨幸一個新郎官,我哥也得責怪,說若不是我不懂事,不讨皇上喜歡了,才不會輪到別人,家門不幸之類的,念得我頭都大了,幸好書樓旁邊沒什麽人經過,我跑得不知道有多狼狽,丢臉極了。”
玉傑對這個消息見怪不怪,神色平靜,接過雀兒遞來的水壺,将熱水注入茶壺:“皇上年餘來都少有臨幸,能想起新人來也不反常,我看你也經常去皇上那裏晃晃,免得靈虎提心吊膽的。”
靈竹鼻中聞着茶香,目不轉睛地看着茶壺,手中杯子已經伸了出來:“咱們皇上最近批折子議事的時間特別少呢,我聽他們說,朝上都沒什麽事,下面群臣都做完了。”
玉傑執壺洗茶,手微微一頓,蹙眉道:“這事體不大對。”
靈竹一邊講話,一邊思索,神色凝重,又開始把玩手中杯子:“玉君也感覺出來了?我也覺得不大對,卻沒立場找陛下說。我想皇上一定也有感覺。不說這個了,我是來跟你說,昨晚臨幸的新郎官,也是你公孫家的人,叫苑傑的。”
玉傑将靈竹手中杯斟滿,眉頭蹙得更深了:“苑傑?我沒聽過這名字。”
權家也是大望族,靈竹對此類事情也見怪不怪:“約是那種遠到不能再遠的分家了。你家這小兄弟比我還不通人情,全天下都知你在宮內,換了別個,早來走動了,你卻現在還不知呢。”将茶杯放在口邊,嗅到一份清雅淡香,含上一口茶湯,鼻腔和口腔中都布滿了若有若無的溫暖和空靈之味,靈竹舒服得閉上眼,慢慢享受。
玉傑失笑:“家門太大,也不大好嘛。”為自己斟上香茶,淺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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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茶……怎麽有些酸?
玉傑擡頭看看靈竹陶醉的樣子,搖頭苦笑。
怕不是茶酸,而是自己心中的酸吧。
想當初君懿做太女之時,自己日夜在左右,親侍湯藥茶飯,倒也相敬如賓,一直恩愛不斷。去年病愈之後,皇上竟是誰也未曾招幸過,雖說不忙,卻沒有任何消息。雖然也派人打聽過,但皇上行蹤,做禦夫君的總不好一日三問,有失體統。
可想不到,秋水望穿,卻等來一個這樣的消息。
玉傑胡思亂想,靈竹見他神色,也有幾分明白,捧着茶道:“玉君,你別多想,不然我們去看看他?反正我不敢回承明宮,跟你一起,我大哥看見才能不責怪。”
一出門,一向冷淡倨傲的靈竹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去未央宮的路上,再沒這麽熱鬧的。
目前後宮之中,就數兩位禦君為首。那些品級不上不下的執禮、行走們,在未央宮周圍打轉,三三兩兩不知說些什麽,見到這兩位禦君到來,慌忙收聲,排列在兩人身後。兩人也只得收起剛出門時的玩笑樣子,挺直脊背緩緩前行。
□□品的新郎官們不敢去未央宮,都在禦花園紮堆,見到兩人帶領衆多中級郎官路過,慌忙起身作揖。一路遇上好幾撥新郎官,有的湊上來想說些什麽,卻被旁邊人拉住。
玉傑用餘光瞟過這群後宮郎官,與靈竹換了下顏色,靈竹一副忍不住笑的表情,眼光把玉傑從頭到腳掃一遍,又掃一下自己,玉傑也破功笑了。
可不是,這些郎官們,一個個皆是有備而來,眼看着是精心裝扮過。冠冕齊全,配飾叮當,五光十色的金啊玉啊,耀人眼睛。只有兩位禦君,穿着常服就跑出來溜達。
玉傑和靈竹踏上宮階,身後的郎官們止了步。走到大門口,鐵衣宮衛和內侍們目瞪口呆。內侍跑來低聲問玉傑:“玉郎官,小的……需要把各宮郎官都通報一下?”
靈竹已經笑得肩膀抽動,低聲道:“早知這麽熱鬧,我早就來了。”
玉傑瞥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一眼,低聲道:“讓其他人在門口等着,我和竹君進去。”內侍慌忙擦了一把冷汗。
苑傑從未享受過這等炙手可熱的待遇,朝升和夕照聽說是玉郎官和竹郎官來看望,慌忙把苑傑原本就整整齊齊的裝容,又理了一遍。
苑傑按照仕女教的,拱手立在外廳門口,聲音有點發顫:“向禦君大郎官見禮。”只見鵝蛋臉的秀氣青年微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他身旁這位帶着峨冠的郎君就不一樣了,一張俊臉笑着說不出話。倒是朝升上前一邊給他拍背一邊玩笑道:“竹君,你就歇歇吧,小嫔看你今天笑了好幾年的份兒了。”
互相通名之後,苑傑才恍然大悟,原來面前這位大郎官,就是自己從小的标杆,父親每次教訓自己必提的本家三公子。
對了,父親說過什麽來着……進宮後趕緊找機會,拜會三公子……
啊!完蛋了。
我自己沒去找人家,在這個檔口,人家來找我了!
苑傑即便遲鈍,也明白昨天意味着什麽。
二十多位新郎官入宮,只有自己一人得了“恩澤”,還在鸾鳳榻上睡到日上三竿,恐怕早就在宮中傳開了,不止是這兩位禦君,還有同期的賢郎、當宮們,還有皇上做太女時候,就已經是郎官的那些執禮們,行走們,侍奉們……
完了!完了!!連皇上都沒見到就結下了一宮的梁子!
苑傑覺得眼前昏天暗地,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苑郎官不要害怕,我們倆只是來看看,并無別的意思。”靈竹終于樂完了,說了句話。
苑傑看着靈竹習慣性擡高的下巴,一副雖然在笑,卻倨傲驕狂的神情,暗暗吞了一下口水。
正尴尬時,門外內侍高聲呼道:“銮駕回宮,恭迎皇上!”
君懿鳳辇一路回宮,路邊風景全是花花綠綠的郎官們,一群又一群,見過的,沒見過的,看看這數量,恐怕是傾巢而出。
想想戲文中,那些家中幾位夫婿争風吃醋的樣子。記得小時候,自己最愛看這類戲碼,每每笑得前仰後合,甚至還常常笑話雪瑤,今天想起,不料有些後背發冷,急催鳳辇,将下面擡辇的內侍們跑得氣喘籲籲。
一下地,君懿便吃了一驚,怎麽路上一群群的,到了這裏還有這麽多人?所幸方才預計的混亂卻并未來臨,那些六七品的侍奉、執禮,都是太女時期的郎官,知道謹守禮儀,都在未央宮外排列着。君懿一路走來,請安之聲不絕于耳。
一段路似乎長得沒邊,踏入室內,君懿方才暗暗松了口氣。看到多時不見的靈竹,也是笑眼盈盈的樣子,自己也忍不住笑道:“竹子一笑,朕就知道當年烽火戲諸侯的樂趣在哪了。”
靈竹一面笑一面撫胸口:“陛下可別拿臣這麽比啊!”
玉傑看他兩個笑鬧,更添幾分酸澀,微笑着看君懿的臉:“久違陛下,怎麽就如此清減了?”
君懿摸摸自己臉側:“朕還好,倒是玉兒瘦得明顯些。你別擔心朕。”
玉傑聞言,臉上紅得發燙,只當是她拒絕,一句回話也說不出,只能木然點點頭。
君懿轉向苑傑,只見苑傑仍然籠着袖子站在原地,低着頭未擡起,心中有些好笑,道:“公孫當宮,何不擡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