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苑傑擡起頭來,定定地望着君懿。饒是他也見過些風浪,但這種陣仗還是第一次遇見。君懿看苑傑眼中已經沒有昨日神采飛揚的神色,反而還帶着一點驚慌,肩膀雖然沒有在發抖,但兩腳站立的樣子又僵又木,一身的不自在。

令君懿最奇怪的是,苑傑眼神茫然,似乎不認識自己一樣,心下疑慮不已。

玉傑擡頭望一眼這邊,以他之心思缜密和宮中經驗,在人與人之間一絲不對的氣氛,對他來說就已經極明顯。君懿轉頭,正看到玉傑警覺地望着自己,心中也怦嗵一聲。這些不合常理的心思,就算和玉兒解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君懿急忙改變話題,向二人笑道:“你倆也見過苑傑,這就算認識了,今後該當多親近才是。”

皇上金口玉言,一出成旨,三人加倍恭謹,一同跪下道:“臣遵旨。”

君懿腳背一陣酸麻,似乎被石頭砸過似的,頓時索然無味。草草敷衍了一陣,打發走玉傑和靈竹,面對着拘謹的苑傑,也不知以什麽話來開題。自己想了想,只得悻悻出了未央宮,在宮院裏閑逛,打發時間,一面默默地轉動着心思。

現在好了,苑傑被吓到了,玉兒心生疑惑,一時間更不好撫慰兩人。明年桃月冊封大典的計劃不可走漏,免得宮牆內人心不寧;國事如霧如煙,掩藏着的東西尚不好揭開;雁兒飛回時,帶來的邊關戰情也不算樂觀。

君懿想得出神,感到步伐略有搖動,順手一扶,驚覺自己立在禦花園的九曲橋上,身向前傾,望着幽深的水面。天色漸漸暗了,白日的喧鬧連影子也沒剩下,冬日夜晚的冷清寂靜,讓人心中難過。

剛出來時,身後跟着一兩仕女,現在也不在左右,似乎是自己恍惚中不許她們跟着,讓她們回宮去了。

君懿默想着,從小自己便是個平庸之輩,無甚文才武功,中規中矩而已,從來總希望逍遙自在的公主日子沒有盡頭,總希望母親能夠多幫幾把,總希望手中江山事事平順,可是整個天下的事,哪可能像這禦花園的死水一般?

站在水邊,才覺得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身上衣衫不算得保暖,是要回去休息了。可是,又要到哪裏去呢?這三千宮院,自己身為個主人,卻實實地無處容身。

幽幽嘆一口氣,剛往回轉,聽到身後一聲不确定的聲音:“陛下?”

君懿回身,見橋邊匆匆上來一個人影,一身牙色錦袍,頭上峨冠高聳,像畫上走下來的谪仙人。走近看時,豐神俊朗,劍眉入鬓,鼻梁如削,一雙眼睛如湖水一般沉沉地泛着波光,正是鹄禦君權靈竹。

君懿展顏微笑道:“朕正要去承明宮找你,卻在這巧遇了。”

靈竹白日嬉笑實屬反常,現在恢複了平日不冷不熱的神态,眨了下眼睛,看着君懿,緩緩道:“陛下今晚是遇見誰就找誰吧?”

君懿被識破,也不置可否,靈竹一語點到,也不好趁勝追擊,走到君懿身邊,主動牽起君懿手,兩人向靈竹所在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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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竹手中所持何物?”君懿看到靈竹攏在袖中的物事,沒話找話問了句。

“古代時一本史書,後人多認為是野史。方才忘在昭陽宮,剛取回來。”靈竹修長手指輕輕收緊了君懿的手心,下臺階之時,自然而然地扶了一下君懿的腰,嘴唇擦過她的耳畔:“陛下,小心臺階,莫滑了腳。”

君懿突然覺得,也不是那麽冷了。

半夜三更,承明宮羅帳內宮燈半明,映得兩張臉龐更顯紅潤。

君懿倚在塌邊的軟墊上,伸手去撫弄靈竹的臉側:“竹子,其實朕一直都覺得,你是故意躲着朕,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如此。問了這麽多次,你都不說實話,今日可逃不去。若是再不坦白,朕便不許你再躲進藏書閣了。”

靈竹知她只是吓唬人,神态輕松,拉過正刮擦自己耳廓的玉手,放在嘴邊,在她手心呵氣。君懿向回抽手,靈竹握緊了不放。君懿笑道:“不許你再避重就輕。快講個明白。”

靈竹向前欺身,從背後抱着君懿腰肢,一同斜倚在塌邊,拿着自己的胳膊墊在君懿身下,方帶着幾分小心,開口道:“只是村言野史看多了,知道後宮妒忌争鬥者的下場而已。臣無非又想為自己賺點賢德郎官的名聲,又做不到真賢德。說實話,陛下太好,郎官們太多,臣也會怕。但玉君那樣從容,臣怎麽學也是學不來的,故此只能躲着陛下,只希望不聞不問。今日可算跟陛下講清楚了,這樣懦弱的臣……讨陛下嫌棄了吧?”

君懿微微笑着,靈竹的氣息從耳後撲來,呼在君懿發梢,變成濕濕熱熱的一陣水氣。新郎官被寵幸這件事情,看來在這些先來的郎官們心中,都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瀾。

這種局面,剛好是她想要的。

“竹子,朕希望,你是長公主的父親。”

靈竹睜大雙眼,半天說不出話來。君懿看他錯愕,嬌笑出聲。

靈竹心思都轉不動了,終于反應過來,這後宮人人求之不得的天大殊榮,今日落在自己腦袋上,除了結結巴巴的“謝主隆恩”,再無法說出別的來。

君懿接着緩緩道:“朕一向對後宮結黨不置可否,不若太上皇和先帝一般排斥。朕一直希望,你和玉兒能拿得住這個大家庭。但只有你倆,覺得人手缺乏,看到苑傑時,朕便覺得找到了合适人選,是以希望你們三人可以團結一處。退一萬步,說到朕百年之後,你可輔佐社稷,玉兒可平衡人脈,苑傑可調動武力,即便新皇不夠成熟,有你們三位在宮中,朕也可瞑目。”

靈竹見話越說越遠,慌忙抱緊雙臂,埋首在君懿發間,聲音微顫道:“陛下尚風華正茂,怎地說出這等話來!可見是臣的不對,臣認打,認罰。陛下莫要生氣,若是陛下喜歡,臣今後一定主動自薦,時時陪伴陛下便了,請陛下萬勿如此,千萬不要吓臣!”

聽這話中帶着十萬火急,若不是在塌邊相依,只怕靈竹已經跪谏。

君懿翻過身,來面對靈竹。只見他平時緊緊束起的發絲,現在全都已經散開,又順又滑地披在肩上;縱使再伶牙俐齒,此時也已說不出話來,緊緊抿着雙唇;白日常常傲然如冰霜的眼神,現在卻仿佛着了火,一片焦急關切望着自己,與往常所見,全然兩種風情。

君懿心中一陣激蕩,心潮微動,似是又一次認識了靈竹一般,心中甜蜜安樂。雖可現在就安撫他,但又不想錯過這難得的情狀,嘴角帶着笑,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确信眼前的畫面已深深镌入心中,再難忘記,才拉下靈竹脖頸,在他唇上親吻。

靈竹漸漸定神,看到君懿的笑顏,佯裝生氣道:“陛下真好雅興,有意作弄臣,臣吓殺了,臣現在是鬼。”說完自家低頭笑出聲。

熟悉君懿的郎官們都甚明了,君懿在私下一向随和,夜半無人之時更是和禦夫君們談笑晏晏,似普通官家妻夫一般,故靈竹根本心無挂礙,盡情玩笑。

月白風清,錦帳內一點昏黃燈火也熄滅了,低語輕笑,被褥摩擦聲悉悉索索,種種夜間聲響,漸漸細不可聞。

苑傑一覺醒來,發現門外又是一群花花綠綠。但今日,人人臉上寫着幸災樂禍,看好戲一般簇擁在宮門前,又一番指指點點。

在這一片彩色中,尴尬地立着身穿青色醫袍的逸飛。

兩人對視,都是一驚,逸飛提起手中藥盒,謹慎望望門內道:“苑……公孫郎官,請問朝升夕照兩位姐姐可在宮內?下官只是來看個平安脈。”

郎官們的目光,又全集中在逸飛身上,一陣指指點點。逸飛面皮上哪能挂得住?直接轉身逃回了禦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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