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臘月初八,天氣有點陰沉。白色的沉甸甸的雲,幾乎壓到了宮內一些高樓的頂上,從那半天中,雪花像撕碎的上好宣紙,又輕又慢地緩緩飄着。
昨日的積雪還堆在路邊,路上行人也不見少,籠着袖子,互相打着招呼。
又是一年團圓的日子快到了,家家都開始籌備新年,人人臉上帶着些滿足的笑容,心裏都是溫暖。今日這點小雪,與昨天夜間那鵝毛紛飛的景況相比,能算什麽呢?
路邊幾個孩童,團了雪球相互砸,打濕了棉衣,小臉凍得紅紅的,又笑又跳,一刻也停不下來。忽然間,一個雪球偏移了主人希望的方向,破碎在過路行人青碧織錦的大鬥篷上。行人掀起兜帽,臉孔轉向孩童們,還沒來及開口,孩童們便哇哇叫着一哄而散,卻跑不遠,在那邊街角露着幾個小腦袋,悄悄地看着。
穿着青碧鬥篷的,便是善王子,禦醫陳逸飛。
近日宮內事務越來越少,低級的小醫官和學徒們,家在朱雀郡範圍內的,都已被批準休年假,自臘月初一至二月初二,整整兩個月的休假,足夠與家人歡度。按照品級和地位高低,禦封的年貨賀禮也發到每個人手裏,令宮中上下都歡樂不已。
逸飛在家中度過了五六日,竟只是他一人在家,冷冷清清甚是無聊。旭飛早已出閣,今年思飛也出閣了,逸飛去看望了旭飛,又去思飛家裏走了一遭,便再也沒處可去,只能又呆在家裏。春晖和冬郎各有各的事務,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成天陪在左右,母親也出外不知道做什麽去,興許要到過年時才能回家見上一面吧。
冬日裏,并沒什麽花草可料理;拿起書看了個幾頁,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提起筆,懶畫丹青;摸摸琴弦,想想自己音律粗通,還是不要擾人的好;又不是女孩子,可以行針刺繡打發時光。現在坐着、躺着,都是腰酸背疼,連帶着也悶壞了心,倒不如沒有這假期。
百無聊賴中,逸飛只得出門閑逛,不料天色一直不陰不晴,哪有什麽好景致,低頭亂走,忽然聽見一聲響動,前面的行人掉下了一包物事。
逸飛不暇思索,低頭撿起。紙包上紅油墨刷的千福園號團花鮮豔亮麗,包中透着隐隐的甜香氣,是玫瑰的味道。想來千福園最有名的甜點便是玫瑰絨,與鹹點美人舌并列,號稱是這朱雀皇城最富盛名的兩種小吃,即便家財萬貫,若不知這兩味,枉稱是皇城子弟。
一分價錢一分貨,這包吃食,雖不是什麽稀世珍物,卻也不是尋常人家随時吃得起的。若是失落,想必任誰都會悵然可惜。逸飛疾走幾步,喚住前邊步伐匆忙的男子:“公子留步!”
那人轉過頭來,瓜子臉,杏仁眼,鼻梁高窄,雙唇細薄,身披赭色鬥篷,臉兒凍得有些蒼白,嘴角也有些僵了地笑笑:“公子何事?”
兩人眼光一對,各自有些驚訝,又有些尴尬。那男子竟是悅王側君秦雨澤,只是不知為何,孤身在街上行走,未曾帶身邊人。
雨澤深深看了逸飛一眼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陳兄。”
逸飛遞上紙包,心中也覺得有些窩火。怎麽哪都有你!
雨澤雙眼望着逸飛,接過紙包,心中突然一動,變了副顏色,做出驚喜情态來:“啊,原來陳兄撿到我掉的玫瑰絨麽?我還未曾發現呢,真是多謝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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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飛從小沒遭過什麽冷眼,和雨澤的不快全是因為雪瑤對兩人界定從不明晰,那次比較激烈的沖突,也是源于上次雨澤的挑釁,事後逸飛也是有些過意不去的。現下見雨澤對自己與以前不同,也不深究,只當是雨澤年歲大了,沒有過去那樣計較。料想他現在也是手掌悅王府營生,定不像以前那樣不知深淺。想到此處,逸飛也不再懷疑,笑道:“之前相見之事,有些誤會,時過境遷,還望秦兄莫要見怪。”
雨澤把手伸出,在逸飛手掌一攥:“這種天氣,怎好一人獨行?看陳兄的手可冷得很呢,前邊不遠便是咱們家王府,何不進去坐坐取暖?畢竟,說來也是一家人哪。”說完不待逸飛回話,拉着便行。
逸飛無奈笑着搖頭,在他看來,雨澤的熱情來得正好,他也正想順水推舟,找個地方窩一天,并無暇細想。心不在焉地聽着雨澤有說有笑,寒風一陣比一陣急,縱使戴着兜帽,那風也一股股灌進衣領裏來。
走進大門的一剎那,耳邊多了許多寒暄。在這府中,人人洋溢的笑臉都不是為他逸飛,而是為雨澤。一聲聲恭敬喜悅的“側君萬安”,充滿了整個悅王府。
兩人走過回廊,花園角邊便傳來仕女小厮們的竊竊耳語。
“哼,說是正侍君,訂婚這麽多年,何曾上過門來呢!”
“側君每日見了咱們,都是和藹以對,這正君怎麽看來一副迷糊樣子,怕是裝的吧?”
“呵,不把我們放在眼內倒也罷了,連咱們悅王,人家怕也是不放在眼內!”
“聽說逃婚還逃進宮裏去了。”
“哼哼,皇上禦夫地位多榮耀,怕是攀高棄低,貪圖宮中富貴吧。”
“喲,說不定已經被皇上寵幸過了吧……”
“這可說不準哦,可是這樣還能跟咱們悅王完婚了嗎?”
“到時候咱們全府就只能忍氣吞聲,誰讓人家是皇上。”
幾個人湊在一起,越猜越遠,正說得歡樂,身後傳來一聲輕咳,原來雨澤送逸飛回房安坐,自己出外布茶,遇見了這遭。
雨澤故意板起臉來,冷冷道:“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咱們家正君,不許你們胡說,敗壞了皇親名聲,誰擔待得起。”說完抛下衆人,徑自走了。
這群仆衆又是冒出一陣感慨側君明理,正君不争氣的話來,方依依不舍地散了。
雨澤聽了背後響動,嘴邊便挂起一個滿意的笑容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連我自己動手都不必。正君又怎麽樣?今天就給你些驚喜吧。
冬季事務甚少,雪瑤早早便從宮中回程,到了王府門口,覺得氣氛微妙,人人欲言又止,別有深意的望着自己。
雪瑤急忙轉進廊角,輕輕扶一下金冠,沒有任何歪斜;摸了摸金釵和發髻,也似乎沒有問題;低頭細看,身上環佩一件不少,鈕扣絲帶也沒有開口的。
正疑惑間,突然想到,是不是妝容出了問題?忙從袖中取出繡帕,半掩花容,急急抄近道走進中院書房內,顫着手指拿起了鏡子,心中道,這下壞了,不知出了多大的醜。
雪瑤腦海裏想了好幾種可能,再三下定決心,往鏡中看了一看,臉上也絲毫沒有不對勁的地方。驚得雪瑤一時啞口,頓時糊塗起來,在自己臉上看了又看,還是提起墨筆來補了補娥眉,又再三整理衣角,把衣領提起,再自然落下,确認自己确實齊整,才深深吸氣,打開門扉,收斂笑容,規規矩矩邁着小方步走路。
誰想到如此,家裏仆從們,仍然是在暗處指指點點。
雪瑤皺了眉,更猜不透這其中道理來,被家中這些人看得全身不自在。
現在的感覺,簡直是像幼時進宮之前,跟教習嬷嬷學習禮儀時候,生怕走一步就聽到一聲“錯了”,雖無責罰,但錯了竟比責罰更難受。
雪瑤本身就待己極嚴,莫不是別人說句話,就是一個眼神不對了,也覺得是自己有問題,現在這種情況,正是犯了雪瑤的大忌。
心中忐忑間,走向後院,只見雨澤站在後院內庭門口,一見她走近便春風滿面地迎上來行禮道:“家主,快進來一起吃臘八粥啊。”
“吃臘八粥這麽高興?”雪瑤微微蹙眉,不明就裏。
秦雨澤最近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幾天熱情,幾天冷淡,竟是叫人越發看不透了。雪瑤見他今日又拿出一副笑臉來,只有随雨澤走進室內。
好一屋暖融如春。
桌邊立起的青年,長圓臉,膚如凝脂,長身玉立,竟是逸飛。
雪瑤左右一想,頓時自己也笑了,難怪家院們這麽指指點點,本府一向不和的正君和側君坐在同屋,還談笑風生,似乎有神仙指了一指,天翻地覆了一般。
雪瑤雖是冰雪聰明,但因輔政以來,想得較多的都是公事,這次三人同堂歡坐,她只顧得欣喜,心中暗暗誇雨澤懂事。
但在所有人都沒起疑心的時候,逸飛卻隐隐覺得似乎哪裏不對。
也沒容多想,午膳已經排上來了。
“趁粥正熱,家主、正君,來嘗嘗啊。”雨澤熱情招呼,笑臉在熱氣騰騰之中,蒙着一層霧,怎麽也看不清。
逸飛了吃一口粥,口中一燙,心中一涼,湯匙碰着碗沿一聲輕響,落入碗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