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給我跪直了!”

紫薇閣外冷月高懸,紫薇閣內大門緊閉。左右仕女都早已被屏退,只有鐵衣宮衛遠遠站在院門口。

苑傑和玉傑并排跪在君懿面前。君懿坐在紫檀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根藤條,敲着兩人膝蓋之前的地面:“私鬥,還找雲皇私鬥,反了你們了?”

看君懿怒火高漲,兩人低着頭,也不知接下來要怎樣發落,都不發一言,連認錯的話都不敢說。

“你們兩個,知不知道錯在哪?”

玉傑和苑傑同時暗暗忐忑,低低地道:“不知……”

君懿在他倆膝蓋上各抽了一藤條,喝道:“大聲點!”

兩人反而不敢出聲,嗫嚅了一陣,也沒說出口。

君懿擡手舉起藤條,苑傑閉着眼睛等這一下,玉傑緊盯着那藤條,兩人表情都緊張萬分。雲皇見女兒真是動了氣,打圓場道:“男孩子們,有話要說,鬥一鬥也不是什麽大事,怎麽這麽生氣,快別計較了。”

君懿白了雲皇一眼,雲皇只好捂嘴笑,倒像是君懿做了個嚴厲的母親,而雲皇是那嬌憨的女兒一樣。

可這兩位郎官是慘了,平時他兩個是極受寵愛的,哪有過這等待遇?不過看今天皇上發怒的樣子,要罰跪已經是格外開恩,別說是講話,兩人大氣都不敢出。

君懿開始氣得說不出話來,一直瞪着他們兩人,過了一會,才開口道:“朕本來就對欺瞞朕的人深惡痛絕。玉兒,這是說你。有什麽事,你若開口跟朕講,朕才知道;若你不講,朕哪有閑心給你猜!——苑傑!你這小鬼!你連朕都不相信?朕說了幫你考慮萬全之策,讓你去,都答應你了,怎麽還節外生枝,鬧得天翻地覆的!”

兩人不敢擡頭,只得低聲認錯,君懿不依不饒,舉手又要打,雲皇急忙給沒收藤條,放在自己身邊,向兩個跪在地上的郎官使眼色。

君懿怒火不可抑制,走下座位一人踢了兩腳,但只見踢玉傑的時候,苑傑會幫忙擋,踢苑傑的時候,玉傑來幫忙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咬着牙微微發抖。

玉傑跪着,輕輕扯君懿衣角,小聲道:“陛下,別氣了……”

君懿想要抖開衣角,但是看看玉傑可憐的樣子,心中一疼,只是重重哼了一聲,卻沒動彈。玉傑卻已被這聲吓得心驚膽戰,擡頭看着君懿,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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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懿從來沒見過他這幅神情,多年溫存在心中閃過,大是不忍。有心扶他起來,但是想到今晚定是要給他二人教訓,便坐了回去,冷冷道:“朕不是氣你們比武,朕是氣你們拿朕當籌碼。你們兩個誰勝了就聽誰的,那天下人人這麽威脅朕,朕人人都妥協,成何體統!尤其是玉兒!你鬧什麽!朕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明白嗎?什麽時候輪得到鬧來解決問題了!你處置過那些愛鬧的郎官下場是什麽?你自己也想如此嗎!”

這話說得重了,玉傑平時一點就透,由于對君懿用情頗深,君懿稍加調笑,他就能聽得進去,但一年冷淡,再加今日君懿生氣口無遮攔,一層層疊壓着,聽在玉傑心裏,翻來覆去又重了十倍,漸漸覺得無法承受。玉傑再三隐忍,卻越忍越覺得鼻尖酸痛,眼眶熱得難受,眼淚一滴一滴地在地板上摔落。

苑傑偷偷看看身邊的玉傑,他心裏也很清楚,玉傑對君懿的感情自己無法相比,若是皇上說了那話對自己,也就是心裏害怕,但對玉傑來說,絕望頗深。他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見此狀便擡了頭,對君懿道:“陛下不能責怪三哥,又不是三哥的錯。”

君懿見玉傑掉淚,心中也難過,似有一把小刀,不輕不重地在心尖上劃來劃去,疼得厲害卻說不出來,此時苑傑剛好轉移話題,便下了個臺階,随口叱道:“朕知道是你的錯!朕還沒罵你呢!着急了是嗎!”

苑傑皺着眉:“也不是苑傑的錯,是陛下的錯!陛下明明知道三哥待您是最有心的,日日來擔心陛下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擔心陛下是否添食是否加衣,陛下故意不睬也就罷了,可每次還囑咐苑傑不要透露事情給三哥。三哥見不到皇上已經夠可憐了,怎麽聽我說說陛下的事情都不行?陛下想什麽,您跟三哥說,他不會不懂,可是陛下老瞞着三哥,苑傑都看不下去了!莫非陛下不喜歡別人欺瞞,便來欺瞞自己禦夫君麽?這可不公平啊!”

苑傑雖然講話都是直來直去,卻一向有些道理,這次恰是說到了點上。君懿聽了這話,面上雖然還是緊繃着,心裏卻漸漸地冷靜下來了。

看大家都不好過,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君懿開始思考自己的處事,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

一直以來,君懿覺得自己相當幸運。因為這房後宮沒有讓自己擔心過,沒有史書上那些驚心動魄的鬥争,玉傑都一一将可能的風波壓了下去。

她不想與玉傑太多接觸,并不是因為沒情分,而是那次玉傑表現出的心機,讓她覺得危險。當年玉傑隐瞞了所有眼線,獨木支撐許久,為自己驅毒,并從蛛絲馬跡之中,一眼看出真相來,知她江山穩坐,但她心中就是滾雪球一樣越來越不舒服。

許是太過謹慎,她總是在想一個可能:現今他是為我,若他是為了別人,如此欺瞞于我呢?

想着想着,一切都索然無味,為着對玉傑的不信任,連帶波及了整個後宮。

今日才覺察,過多的責備,是不是因為過多的在乎?

為了今日苑傑專寵一事,明知道他會傷心,至今都還沒跟他解釋過,現在還如此苛責,确實有些不應該……

想至如此,君懿仍是板着臉:“苑傑起來。”

苑傑急忙起身,跑到雲皇身邊去了。

玉皇攜了他手出門去,将君懿和玉傑單獨留在殿內。

玉傑還低着頭,淚水已浸濕膝前,仍是壓抑着聲音,不發出抽泣之聲。

君懿蹲身環抱他肩膀,手觸處,玉傑猛然一顫,把頭埋得更低。

君懿突然想起,他二人初見之時,玉傑從劍場中央來到自己席邊,雙頰泛起紅暈,呼吸大亂,望着她目不轉睛。她抱着他的肩膀,為他擦去了汗水。他擡頭,嘴唇翕動,輕輕說:“謝殿下……”眼睛垂下不太敢看,卻又很快擡起眼來望她。她想在他嘴唇上深深吻下去,卻礙于人多,硬硬止住,只是将他臉上角角落落都拭了幹淨,嘴邊不自覺地一直微笑着。

名動京城的公孫三郎,在自己懷裏,這是全京城的夢,卻被她這樣輕易的實現,怎麽能不驕傲,怎麽能不欣喜,怎麽能不滿足?

此時,君懿才放下所有思慮,憶起往日的纏綿情分來,悄悄地冰融雪消。

玉傑心中一陣大亂。他可以讓她看到勝利的笑容和汗水,卻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讓她看到他的淚。他畢竟該拿出男子該有的樣子來,卻心中越發氣苦,無法抑制。他拼命埋頭,越埋越低,卻聽頭頂傳來她的笑聲。

君懿無奈,輕聲笑道:“好了好了,朕講話太重,但玉兒以後不可跟着別人胡鬧。”玉傑聲音哽咽,半天才說出一句:“是……”

君懿将手從他臉側滑進,橫向捂住他雙眼,在他唇上親了親,在他耳邊輕聲道:“朕冒着全天下的妒忌之心,娶來朕的玉兒,自然不是為了讓玉兒傷心的,你要相信朕呢。”

這一年來,玉傑心中沉重,似乎有一塊石頭緊壓着,如今,只消她一句話,那石頭便瞬間碎裂落下,心情變得輕飄起來,淚水更無法收拾。急忙轉過身,不敢讓君懿再看到他面孔,細不可聞地道:“對不起……陛下……我知錯了……”

君懿手心沾滿玉傑的淚水,并不擦拭,只用另一手的手指在手心中揉搓,把那淚水揉進自己肌膚。

昭陽宮的夜,剛剛拉開序幕。

君懿坐在玉傑身邊,輕撫他紅彤彤的眼皮和眼角。剛才眼淚滴下的痕跡還有高溫,觸手熱熱的,又很軟,君懿愛不釋手,一直用指尖去逗弄。玉傑覺得不願,卻又不舍得她手指碰觸,只是将臉轉來轉去微微躲避,偶爾用臉頰擦過她的指尖。君懿知道他心思,故意微微一撅嘴,他便不敢再動,任由調戲。惹得君懿心頭燥熱,單手捧住他的臉孔,深深吻他雙唇。

玉傑輕□□一聲,是君懿手壓到了他膝蓋。君懿本來要拿開手,卻突然想到他竟不在自己面前比試,錯過一場不知有多精彩的劍舞,不依不饒,又在那痛處擰了一把。

玉傑知道她不是認真的,膝上又痛,心中又歡喜,一邊回應她嘴唇,一邊從唇齒交接處含糊道:“疼……陛下饒命……”

君懿趴在他身上用力一壓,故作兇惡道:“饒命?朕來這裏,就是不要饒你命的!”

玉傑低聲細語:“但憑陛下發落……”

話沒說完,輕咳一聲,臉就紅了。

“什麽!你要上戰場?”陳逸飛手一抖,差點将研好的天南星撒出去。

苑傑拿着精致的小秤砣,幫逸飛将五靈脂過秤,倒在一邊的紙包內:“當然,好男兒志在四方,困在宮裏,我什麽都不會做,還是三哥做得好。”

“話雖這麽說,”逸飛手中活計不停,“但畢竟你也是禦夫君了,跟之前自由身差很多,這麽任性,皇上會很為難吧。”

苑傑瞥逸飛一眼:“想不到你也是凡夫俗子,跟別人一般的勸我。你要不要跟我去?我看你在宮裏待得也不爽快。”

逸飛将手中的藥粉打包,掃幹淨藥碾子,再拿過一份來。本來無意識地想要張口反駁,但心思一動,想到自己醫術久久不曾長進,為雪瑤調理宿疾的藥物,效用還不是那麽稱心,卻無法有新意,也不舍得拿她來試無把握之藥物。在宮中這麽待着,師傅走了之後,再沒有人能教給他新的知識,滿足不了他求學之心。而且學醫最重要的是經驗的積累,現下活計這樣輕松,長期下去,他這一手本事也都成了屠龍之技,無處施展。

苑傑見他沉思,面色改變,進一步勸道:“你在宮中,治的是君,是你的責任,在戰場,治的是朋友,只要你努力去救人,就能得到感激,比宮裏開心。”

這一句,又說進了心坎裏,逸飛心裏,竟有些躍躍欲試,擡頭嗔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沒心眼的實在性子,誰知道也這麽能說會辯。”

苑傑嘻嘻笑道:“之前确實不怎麽會說話,我去找竹君多學學,就進步了。皇上和竹君都誇我了。”

逸飛想了想:“最近可出不去啊,算算日子,各屬國朝賀新君的使節,就要從南邊上來了。”

“什麽時候?”

“按照祖制,新皇登基後,過一個年,他們就該動身了,那些百越之國和南海島國,路程最遠的怕是要三個月,歷來都在三月初六大朝,三月十五離京,之後……”逸飛正在按照記憶中的日子計算,苑傑卻一口打斷:“你怎麽知道這些的?還知道這麽清楚?還祖制?”

“我是皇上的堂弟。”

一個冬天,都是苑傑讓逸飛意外,這早春雖然寒冷,但是看着苑傑瞠目結舌的表情,逸飛感到一股春天特有的好心情,哼着小曲,拿起藥包,把苑傑自己留在窗下發呆。

第四卷 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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