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月初三開始,鴻胪寺的早晨,浸泡在各種聲音中。

偏廳之內,各國使節分席而坐,面前擺放着上等茶水,精致小點。仕女小厮穿梭其間,續水添杯,迎來送往。談笑聲如蜂巢之內一般,連聲嗡嗡,一刻不停。連處理過很多場面的鴻胪寺太卿權慧遐,整個腦袋都被南方口音和夷族語言轟得沒了知覺。

幸而權家世代都在這鴻胪寺供職,宗家子女都能幫上一把,慧字輩和靈字輩的本家人員,已不拘泥只用女子,也無論在朝中有沒有官職,都在忙裏忙外。有的負責收文牒蓋印,有的負責接待,有的負責翻譯語言,有的負責監督後廚,分散了太卿不少的工作。

南越諸地,雖是稱臣,每年上貢,卻無非都是些特産土貨、馬匹、珍禽異獸等,上等貨或者真能算奇珍異寶的東西基本見不到,反倒是賀翎的絲綢、茶葉、糧食、作物種子等,作為回禮,源源不斷地流入了那些彈丸小國內。

賀翎上下心知肚明,表面看,是賀翎國力強盛,使這些小國臣服,實際上,賀翎雖不怕他們撓癢癢似的作亂,卻也不放心他們是真心追随。賀翎上下皆知,若一旦沖突起來,賀翎精兵不可能大舉深入南越密林泥瘴,打起仗來算是事倍功半。好生養着他們的用意,是避免南方邊境和東南海防生患。

這幾年來,賀翎在北方邊境燃了硝煙,和祥麟頻頻沖突,戰争已迫在眉睫,四方各大小國都已耳聞。這些南方諸國,在賀翎新皇登基,并改了國號的節骨眼上,個個來得整齊幹脆,都是各懷心思。他們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能否在新皇這裏撈到合适的利益。對賀翎來說,這些人統統是來摸底線的,必須小心對付。

權家因為這次例行卻又特殊的南夷大朝,早就開始周密準備,當家的官員們無心熱鬧過年,元月初三起就進入了緊張備朝的狀态,與懿皇和雲皇碰頭了多次,家族內更是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議,事無巨細地探讨,在二月初就定好了外使在皇城期間的一切安排。即使到懿皇看過安排計劃,批了準奏之後,權家也未能松弦。因為權家人都明白,再缜密的計劃,也無法預期到未來的一切事情,還是平時多做儲備,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果然如權家預期,這次朝賀人數之多,讓上下人手忙亂不堪。到了三月初二,鴻胪寺驿中已經客滿為患,喧鬧如邊境市集。靈字輩少女少年們大多負責的是接待等雜物,此時個個忙得無法休息,分家出外的權家女兒,出閣的權家男兒,也都紛紛到鴻胪寺去幫手,連靈虎和靈竹這些人在宮中的,都被調出來,去了鴻胪寺。粗略一算,權家上下除了在位官員外,動用了至少百人,才将這麽大規模的接待做完美。

三月初三起,有一些使節已經開始進宮,先行和君懿會晤。

但初三早上一起床,君懿就覺得有些身體不适。君懿本身脾胃偏弱,又曾有積毒拖累,忙起來就總是頭昏惡心,一般用膳之後就會恢複。果然,今天的煩惡感在早膳後便消失,也不值得多加在意,于是君懿移駕永年大殿,去接見迦琅國和百恩國使節。

那百恩國欽差,看起來就是心懷鬼胎的樣子,小眼睛,塌鼻子,皮膚黑褐,配上厚厚的雙唇,怎麽也算不上是美女。說話也簡短,無非就是恭賀之類,說完就拿眼睛瞟着迦琅使節。

那迦琅欽差,長相還算說得過去,但望去也不是中原風格,講話也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全是聽不懂的話語。君懿聽了一段翻譯,大概就是表達,聽說了和祥麟戰事的情況,看新皇要怎麽樣處理和祥麟的關系。

君懿擡手叫翻譯問道:“怎的她說了這許多,入朕耳的只有兩句?”

翻譯女官緊張地小聲道:“陛下,她語言不善……”

君懿冷冷一笑道:“怕什麽,一字一句重新翻給朕聽。”

翻譯女官緩緩道:“臣聞北方之戰,賀翎王朝已遭重創,主将無能,節節敗退,三百裏鳳凰郡,盡歸祥麟鐵蹄。祥麟馬上起家,銳不可當,即将直逼朱雀皇城,試問此等戰争,談何勝利,若我王附屬之國是這等軟弱的國家,我王當亦可坐擁孔雀郡,陛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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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後來,女官冷汗涔涔而下,偷眼瞥皇上的臉色。

君懿嘴角擡起,并未放下,一字一句道:“所謂南國,據朕所知,除了小打小鬧的村寨群毆,便沒有了更大規模的沖突。甚至迦琅叢林各部,自從幾十年前屬我賀翎,才有了醫藥,知道肉食要燒熟了吃。這種程度,也敢妄談戰争?兵法上的虛實之分,恐怕你們聽也沒聽說過,操心你們吃不飽的臣民去吧,我國與祥麟交鋒在北方邊界,算起來,與你們迦琅數千裏之遙,在朕看來,就像腳趾去憂慮頭發的事情。讓你們的王收起這種幼稚的想法,不然,賀翎可以換一個王給你們。”

翻譯官挺了挺脊背,将這段話原原本本丢了回去,聲音朗朗,回蕩在大殿。百恩與迦琅比鄰,語言差不太多,聽此話,也是一陣心慌沒底。看這年紀輕輕的小皇上,說話辦事倒是強硬的很,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讓人不得不忌憚。

翻譯官翻譯到中途時候,君懿就感到胃裏翻江倒海地惡心,喉嚨那麽涼,一直涼到舌尖。舌根不受控制地湧出唾液,只能咬緊牙根,将欲嘔的感覺硬壓回去。可那南國語言又長又繞口,叽裏咕嚕更令人心煩,君懿努力控制着不擰起雙眉,強撐精神,好不容易等到翻譯說完,才松了一口氣。眼見那迦琅使者眼珠轉了轉,還要說什麽,君懿擡手幾乎是吼道:“送客!關上殿門!”

兩國使節被這嚴厲語氣吓了一跳,擡頭望一眼年輕的女帝,那目光陰沉,臉色鐵青的樣子,深深映入眼簾,刻在了腦海,雙雙噤聲不敢再言,跟着侍衛引領剛走出大殿,兩扇大紅漆門便在身後重重關上!

兩國使節相顧,心裏七上八下,開始後悔起自己嚣張的言論來。

翻譯女官見到大門關上,轉頭小心地道:“陛下……”

“別說話!”君懿忍到臨界點,已經臨近爆發,搖手止住女官,想要再次強壓不适。

那女官不放心地又叫了一聲:“陛下……”君懿便再也忍不住,彎身嘔吐。

兩邊宮女慌忙上前,有的扶住皇上,有的拍背,君懿嘔吐了一陣,胃中空空地,還是一陣一陣惡心,将早膳吐了幹淨後,又幹嘔不止。

宮女們将君懿扶起來,上了銮駕,略一搖動,君懿就又作嘔。早有人跑去傳禦醫,君懿銮駕回宮,早有醫官在寝宮相候。

說來奇怪,回宮坐下,反胃的感覺又沒那麽強烈了。苑傑在一邊遞上茶盞,君懿就着他手吃了兩口熱茶,腹中漸漸安靜,表情也平和下來。

醫官搭脈一會,笑容便浮上臉龐,又多搭了一會,更加了然,笑道:“皇上這‘病’來得好啊!”

這時雲皇駕到未央宮,一踏進門,便見到醫官的笑臉,聽了那句來得好,她自己想了想,随即也笑起來。宮女們中有善解人意的,見到這樣情況,心中也知道幾分,就跟着笑。

君懿和苑傑被笑得糊塗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等了半天,大家都笑起來了,也沒人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雲皇招手喚來朝升和夕照道:“快去把皇上腰帶解掉。這時候要改服色了,吩咐內織局織造,快做一些高腰款式的禮服常服來。”

朝升一轉身正要出去,見君懿和苑傑呆呆地望着自己,趁着大夥高興,也不管太多,捂嘴笑道:“怎麽,陛下冰雪聰明,還不知道我們笑什麽?”

雲皇樂得眯着眼睛,上前抱了抱君懿:“恭喜女兒,你做母親了!”

上官玉傑趕來的時候,剛好聽見這句,欣喜地快步走進來:“恭喜陛下!”

苑傑卻還沒從震驚中回神,向君懿問道:“誰的寶寶?”

未央宮內一下安靜了,所有人都看君懿。

在賀翎多夫家庭中,孩子是哪個夫婿的并不重要,但在皇宮內,這些事情需要被記載,若孩子出處不明确,略顯尴尬。

算起來,皇上冬季在未央宮和承明宮最多,偶爾去了一兩次昭陽宮過夜,是哪位禦夫君藍田種玉?

方才皇上身體不适之時,早有人快馬去鴻胪寺請了靈竹。靈竹在這當口滿頭大汗地回來,一進門見大家都凝重地望着君懿,君懿卻閑閑地坐着吃茶,一時也不明白是什麽局面,急急向雲皇見禮,跑到君懿身邊,連問幾聲,君懿卻神秘地笑着看他。

靈竹擡起頭,見宮中在場人員都望着自己笑起來,臉紅到耳後,心裏長了草一樣毛毛的,只能默默地挪到苑傑旁邊,苑傑卻攬住他肩膀拍了幾下笑道:“原來是竹大郎官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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