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月二十的夜,風很大。
逸飛蜷在被中,還有些發抖,只能從衣箱裏又拿出一條被來蓋上。
出京不知多久,快要四月的天,卻越過越冷,也許是快要到了。
雪瑤的不舍,君懿的無奈,他看在眼裏,但真如苑傑所說,想要闖一闖,就不能在那風平浪靜的宮中才是。
本來三月還要有冊封大典,卻因為君懿的身孕暫時取消,使從軍之行提前了一段日子。但出發之前,君懿特封苑傑為三品松長信,逸飛升為五品大夫。兩人鍍了一層金邊,看看對方也沒什麽大變化,都嘻嘻哈哈打趣對方。
結果上路了之後,二人就發現無聊了。車內颠簸,也無法看書習字,只能苦熬。逸飛只得偷偷将雪瑤定情所贈的翠玉孔雀捧在手心,對着孔雀訴說相思。
才一兩天就這麽難熬,據說要走一個月!逸飛恨不得現在就昏過去,一個月後再醒來,也強過路上這麽颠簸。
開始逸飛坐車,坐不到三天就不耐煩,與苑傑一起騎馬,路上說說聊聊,打發時光。但是騎馬久了,兩腿磨得生疼,待像女子一般側坐,別人定會笑話的,只好納悶地繼續騎着,一邊向随行的精騎兵們讨教馬上秘訣。精騎兵們出于對男醫師的好奇,也會問上一些治病療傷的事情,逸飛便一一解答。很多問題,都是士兵們不敢對女醫官問的,連逸飛回答起來也面紅耳赤地害羞,士兵們卻很滿意,連連誇獎禦醫果然不同凡響,逸飛更覺得受之有愧。
春季的天氣,早晚冷死人,中午熱死人,逸飛每天就在穿脫衣服中度過。溫差太大,逸飛擔心将士們受寒,常常在休息時熬上姜茶、連翹等湯汁給大家服用,倒是一路平安,無病無災。
四月初八,天陰欲雨,這一行疲憊車馬,最終緩緩進入楚州郡營寨。
中郎将雁琪立在帳前,手扶佩刀,眯眼望了望這支人馬,從挺翹的鼻中細不可聞地“哼”了一聲,嘴角揚起,像是一個笑,卻帶着幾分冷漠,随即轉頭對身邊兩位女将道:“小雙,晴兒,你們接待吧。”轉身不顧而去。
軍醫總管雁小雙默默地活動了一下肩膀,小聲對右邊問:“琪姐真不夠意思,咱們能行麽?”
中參軍雁晴清了清嗓子,也小聲向左邊回:“既然琪姐覺得行,那就行。”
離兩人有三十步距離時,車馬被攔下,來人均接受營崗盤查,下馬解兵器。只見一匹紅馬上跳下一個英姿飒爽的男兒,在一群滿臉疲态的人之中,這青年男子睜大眼睛到處看,最是搶眼。接着車上走下一位藍衣青年來,沉靜溫和的面孔,波瀾不驚。
雁小雙和雁晴一望便知,整個車隊,都是為了護送這兩位主子來的。毫無疑問騎馬的便是那深宮禦夫君,松長信上官苑傑;那乘車的便是五品禦醫,善王子陳逸飛。乍一看還像回事,但是苑傑的眼神,似乎有點過于狂熱了。
“逸飛,雁家軍營寨,居然是雁家軍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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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家軍?不是絕跡了的?”
無法深交談,兩位女将已到面前。
雁晴一身甲胄,看起來比較有說服力,便由她開口:“末将中參軍雁晴,替昭烈将軍,恭迎松長信和善王子。”雁小雙跟着一禮,報了家門。
逸飛苑傑急忙回禮,擡頭看兩女,發現兩位女子望過來的眼睛裏,寫滿了不屑。
見禮完後,雙方也一直沒話說。沉默半晌,苑傑先憋不住,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請問二位姐姐,對我兩人,須作何安排?”
雁小雙冷哼一聲:“聽說,兩位在京城禁宮之內,乃是皇上身邊最紅的人了,小小楚州郡營地,哪擔當得起‘安排’二位這種名頭,給二位的,都是我們給得起的最高的待遇。但畢竟軍營不比京都,人人粗食淡飯,素衣布衫,二位要怪罪我們怠慢,我們也只好生受。”
苑傑和逸飛一陣尴尬,這通搶白,沒一點反駁的餘地。四人之中氣氛尴尬,雁晴嗔怪地瞟一眼雁小雙,後者發覺把真心話說出來了,低頭避開兩位男子的目光。
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現在倒好,後宮媚色,皇親國戚,都來這軍營閑晃。雖然不曾明說,但人人心裏都想:以兩人這種身份,跑到這駐地來,是一種類似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心思。也難怪別人刀頭舔血的将士,把他們看低。
天公卻在此時順從人心,将雨點細細地灑了下來,一會功夫,地上點點滴滴地布滿了小圓點,雁晴擡手道:“請二位進醫賬內躲雨,等雨停,便由衛兵指引二位的宿帳。”
雁小雙自覺失言,匆匆跑幾步,撩開醫帳布簾,二人踏入帳內。
醫帳內陳設十分簡單,放眼一望,許多物件都有年頭,難得的是那些瓶瓶罐罐還光潔幹淨,看來是有人時時拂拭的緣故了。
逸飛手捧茶盞,謝過小雙,便再也無話,小雙也不好意思再言,苑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是不敢說什麽,三人相對啞然,興味全無。不知多久之後,外邊突然傳來一陣男兵們的喧鬧之聲。
屋內幾人,同時看向帳簾。幾個兵士,平擡着一塊木板,步履匆忙卻穩定,将那木板放在了地上,才有一人擡頭對小雙道:“小雙姐,我們這夥計,今天突然昏倒了。”
小雙微微蹙眉:“不會有突然昏倒的事,他這幾日,有什麽不舒服嗎?”
幾人面面相觑,都搖頭說沒有。
逸飛從側面一直看着他們,這時便靜靜地卷起了衣袖,俯身蹲下,扒開昏倒者的眼皮查看。擡人進來的幾個士兵亂紛紛地嚷道:“你是什麽人?”“不要亂動病人!”
小雙一擡手,冷笑道:“你們退一旁,此位是朱雀禁宮的五品禦醫。”
帳中幾位兵士,這段時間也有聽聞,駐地要來一名禦醫和一名禦夫君,閑暇時候,大家都在紛紛議論,現在看到了真人,覺得和想象中大有差距,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只能看着逸飛檢查,但心中都是憤憤然。逸飛覺察到,卻毫不在意,按過病人脈象,又看了症狀,心中明白了三分,随即立身問兵士道:“他大概在三天前撞到頭,請問你們當時是否在場或者是否知情?”
“啊,有!”一名兵士嚷道,“他夜裏出恭去,摔了一跤,回來之後當玩笑說過。可是,當時沒事啊!”
逸飛蹙眉:“當時沒事,未必真的沒事,現在淤血擁堵,血行不暢,才會昏倒。”一邊說着,雙眼不離病人,從腰間解下針包。小雙便馬上将蠟燭點燃,小心移過燭臺,幫他烤着金針。逸飛揭開病人發髻,在頭上細細地尋找穴位。那幾位士兵席地坐着,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看逸飛的動作。
逸飛找到了落針點,生怕經驗不足誤了事,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從小雙手中接過針尾,先用灼熱的針尖,在那頭皮上燒了三個小點做記號,才敢正式下針。小心駛得萬年船,三針紮下精确無誤,立時見效,病人口中就發出了細微的□□。
小雙眼睛都張大了,士兵們也歡聲喊道:“真神,真神,這麽快就醒了!”
逸飛又向兵士們問道:“他昏倒之後,你們是否有搖動他叫他,還是馬上就這樣擡來了?”
兵士們這時心中歡喜,對這個禦醫大有好感,争先恐後搶話道:“小雙姐說了,不可架或者扶受傷的人,也不能搖晃他讓他醒來。一定要平整地放着,快速穩當送到醫帳來,給大夫們診治!”
逸飛笑道:“如此,他的命,其實是你們救的。如果你們搖晃他,他頭顱中淤血四散,會送命的。”
小雙此刻看逸飛的眼神已然柔和,不帶有任何敵意。聽逸飛稱贊,心中甜絲絲的,嘴角也翹了起來。士兵們面露喜色,讨好道:“對不起啊大夫,沒想到你醫術這麽高,剛才我們還以為你是個男的呢,多有得罪……”
小雙和苑傑同時笑出聲。
逸飛一臉尴尬,不知說什麽好,只能扭捏地邊擦手邊小聲回應:“我确實是男的……”
“男的也能當上禦醫,一定是因為醫術高超!”
“對啊,這麽年輕就有五品的官銜,一定是天賦異禀!”
逸飛被誇得臉越來越紅,士兵們的歡笑談話,漸漸充耳不聞,遠如天外。心中細細地思想着,又是另一番滋味。
若自己不是皇親,命運又是怎麽一番景象呢?還有這許多贊譽嗎?還有這随心所欲的生活嗎?随心所欲地來到這裏,随心所欲地逃避着早就該實現的婚約……
雪瑤呢,雪瑤會怎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