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傍晚的悅王府,籠罩在一片橘色的昏沉中。

秦雨澤覺得,今天胸口中那顆心,怎麽放怎麽不是地方,跳得怪煩的。他捶捶胸口,叫來一位小厮道:“你去門口望一望,咱們家千歲的行轎可否能看見了?”小厮一應聲,向前門跑去。

雨澤覺得那心又跳快了,皺起眉,一陣燥意燒的喉嚨也粘粘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怪事,家主常常晚歸,還有月亮挂上去時才回來的,今日不晚,怎的我如此心焦?莫不是出了什麽事?這可猜不透了……雨澤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立起身在房內踱了一圈,聽得小厮在門外叫道:“側君,望見行轎了!”

雨澤急忙起身,對鏡整整衣冠,快步随小厮迎至門口。

雪瑤見轎簾掀開,便緩步出轎,剛才地上站定,就看見雨澤一臉喜色地站在身前。雪瑤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也稍稍有些擔心,想到兩人近日來冰雪消融,倒是頗有琴瑟相和之樂,心念一動,拉起了他手問:“雨澤今日怎麽這麽大排場,還要來親自迎接呀?”

雨澤但笑不語,面孔上由剛才的些許擔憂,變得喜滋滋的,雪瑤心想許是晚歸之故,便與雨澤同入府內。

卸下繁瑣釵環,洗過手臉,換過常服,雪瑤與雨澤坐在後院廳中。排上膳來,見雨澤一臉欲言又止,雪瑤想了想,先開口道:“雨澤,皇上要我去鴛鴦郡出一趟差事,着我選一個做事靠得住的家裏人随行,我正愁沒有人選,雨澤可否推薦一二?”

聽到出差,雨澤心撲通一聲落到底,卻砸得胸口疼起來。本身家主繁忙,聚少離多,但也沒出過這麽遠的門。那鴛鴦郡地處溫江之南,一派好景,鳥語花香,四季如春,佳人才女幾多風流,山水都美不勝收,人人都說,在此地,長羨鴛鴦不羨仙,鴛鴦郡即以此為名,以示富足逍遙。

這等好地方,恐怕府中除了悅公泓萱的部下,誰都沒見識過呢。

雨澤心裏打翻了醋瓶一樣,開口也是酸酸地:“家主若去的長了,便帶二管家陳姑姑同行罷。”

雪瑤看他神色,突然感覺雨澤也是個有趣的家夥。本來就是個極愛吃醋的小性,卻偏偏容易表現出來,一面要使些心眼,一面又被人看穿,真不知道是怎麽在京中有如此盛名的。有心逗他,便開口否決道:“陳瑛姑姑在咱們家中,管的是內府之事,吃穿進出,她最了解,若我帶走陳瑛姑姑個把月,家裏恐會亂套。”

雨澤這次是認真為家主出行着想了,冥思苦想了一會,愁容滿面道:“可是若把大管家楊姑姑給帶去随行,那家中外務,就得雨澤親自去做,一定管不過來。家主還是帶走陳姑姑,雨澤稍辛苦一些操持家中,也可平衡。”

雪瑤微微搖頭道:“兩大管家各有各的範疇,帶走都不合适……咱們府上還有什麽人選,是我沒想到的呢……”

雨澤此時已經心中狂喊“選我選我”,但理智覺得不太可能,是以一會眼光閃閃,一會神色黯淡,雪瑤看他變臉,心中覺得好笑。

仕女們将菜品布齊,雪瑤便招手讓她們都退出去,這才轉頭向雨澤道:“我的意思,是想找一個以前沒去過外邊,又肯聽話的,最好是跟我去個一段時日,家中也有人能替代他的工作,不至于事情大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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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澤不知雪瑤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緊張地聽着。

雪瑤笑道:“想來想去,我家雨澤從未朝朝暮暮地相處過,是最好的人選了。所以決定帶去,你說好不好啊?”

雨澤聽了大喜,急忙殷勤夾菜,将雪瑤小碗中堆起一座山來。

“這麽高興啊?”雪瑤見他喜滋滋的臉龐,心中也輕松了一些,一邊拿筷子阻止雨澤蓋樓一般的夾菜法,一邊悄悄将碗推得離雨澤遠一些。

雨澤一喜之後,又有些愁:“皇上派家主去,必然也有皇上身邊親信随行,到時候見家主帶着家眷,恐怕不好……”說着說着,就陷入了自己的想法,皺着眉,咬着筷子末尾,入神地放空了雙眼。

“唉,真讓你猜着了,皇上為這事專門給了我一道禦旨,雨澤此番若有建樹,怕還有封诰之事等着呢。”雪瑤将他手中筷子拿下來。

雨澤聽得此言,喜出望外,奔出門向皇城方向,雙手合十,口中喊道:“吾皇聖明!吾皇萬歲!”

雪瑤被這幼稚的舉動吓了一跳。在她的印象中,雨澤一直是工于心計,将姿态刻意放得婉轉,面上挂着三分不自然的笑意,才會讓她一直提不起精神去關心,去喜愛。沒想到他今天也能流露出這樣的神色,讓她擡頭望得出神。

但見雨澤興奮過後,轉過頭來,臉頰上紅撲撲的,全是喜色。

雪瑤不由得心中一甜,神思蕩漾,笑容不減:“別只是顧着高興了,快回來用飯。”

雨澤很少看見雪瑤笑顏,即便是有,也是對着逸飛。今日卻對着自己多笑了幾次,雖然感覺興奮和滿足,心裏卻沒有了剛才那樣踏實歡喜,倒是規規矩矩坐了下來,默默地用飯,不時偷眼望望雪瑤,視線一交錯,馬上低了頭。

雪瑤見此情狀,心中似乎被蜜蜂蟄了一下,又痛,又癢。

雨澤也不過區區少年,十八歲生辰近在眼前。若是普通人家的小郎君,這正是新婚燕爾,濃情蜜意,什麽也不管不顧的年紀。而雨澤每日管家盤賬,上下打點,本就十分辛苦,還常常因為妻主心中有個別人,平白受了許多冷落。更難得冷落了他,他還毫無怨言,一點一滴都壓在心裏。雖然有些小動作,但也對別人沒什麽影響,算是無害了。

雪瑤又細細回想自己所為,對雨澤,她從不在意他想什麽,甚至在交頸歡好之時,自己也有過幾次拂袖而去,責怪他過于曲意逢迎,過于小心翼翼,不是那純潔天然行狀,但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雨澤是否承受了太多不應該承受的評判?也從未想過,雨澤的在乎,也許就是一種這樣的表達。

雨澤和逸飛,本就不是一人,甚至不是同一種人,可笑今日,才全然想通了。

還有,何必管他秦家做的那些事呢?和雨澤又沒有關系,雨澤在我家長大,早已是我陳家的一員了。

自思閱人無數,卻連家裏這兩位都看不清,什麽盛名都是枉然。以前種種,皆應揭過一頁,再不重提;從今往後,只追來者,唯一顧念的,就是枕邊這一段情魂。

“雨澤,”雪瑤眼中盈盈,不覺都是愛意,“之前的事情,我對你不起,今日重新來過,可以嗎?”

“之前?”雨澤疑惑地看着雪瑤。

“你與逸飛,實則并無高下,之前我待你苛刻,希望你可以原諒。今日之後,再也不會那樣,你相信我嗎?”雪瑤伸出手去,覆在雨澤手上。

“家主說哪裏話,我……從沒因為這事情怪過家主啊!”雨澤臉頰紅紅,輕聲道。今日這是怎麽了,突然說到這種事情上,讓人沒來由地有點心慌。小心翼翼地望向雪瑤雙眼,卻看不到一絲昔日淩厲、冷漠和探詢,似乎是換了一個人,換成了夢中反複出現的那個人。

這才是真正的她吧,這眼中的清波,是對着逸飛時候的溫柔,竟然可以分到自己身上來了。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今日竟終于得償夙願,這自小心許的女子,終于為了他打開了心扉。

楚州郡營地三十裏外,雨水打在地面之上,一條一條的黑色泥濘,順着道路延伸到遠方。

那泥濘中緩緩行進的,是賀翎駐楚州郡的雁家軍士,手提肩挑,騾拉馬馱,此行是要向西北方推行百裏駐營。前方的楚州郡大軍駐地,已經傳令過來,整個軍營的移動,絕不可能因為風雨而停歇,必須在将令規定時間內到達。

今日已是行軍預定時間的最後一日,天公不美,一共三日的時間中,前兩天太陽毒辣,烤得一片沙灘如同竈臺一樣燙,今天呢,剛開始上路不久,毫無預兆地就黑了天,接着,随便幾聲雷動,就是暴雨傾盆。

人群之中,逸飛覺得越來越辛苦,盡管穿了油布鬥篷,仍然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

想想之前養尊處優,天上有丁點雨滴,地上有丁點泥水,就有人撐傘,有車有轎可坐,實在是沒有經過這樣的折磨。

這北地暮春的雨,寒涼而肮髒,大顆大顆落在臉上,打得雙頰如被竹篾刮過,開始覺得酸麻,現在已經失去知覺。偶爾有一兩顆雨水打在嘴巴裏,就是水中夾着泥沙,惹得逸飛皺着眉,雙手不停揉搓面頰,緊閉嘴唇。

偷看一下周圍女軍醫,幾乎每個人都背着巨大的包袱,或者拖着沉重的旱橇。逸飛只背着一些自己的細軟,尚且不耐風雨,這些女子,是怎麽這樣堅強的?

前方又一次傳令,加快行軍速度,天黑之前,必須到達新駐地。

這些負重的女子們,弓起身,咬着牙關,望着前方,一步步前行。這麽長的隊伍,這麽多兵士,有柔弱女子,也有昂藏男兒,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出任何一聲抱怨。逸飛此刻心中暗暗折服,閃了神,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雁小雙在他身後,眼疾手快伸出雙手,抱住他腰,将他整個身體向上一提。逸飛站穩,停下腳步,回頭正要說聲感謝,小雙簡短地道:“別停,走!”

逸飛努力邁開步子前行,身後傳來一些鄙夷的嗤聲,逸飛的臉孔,一下紅到耳根。

小雙回頭瞪了一眼幾位年輕軍醫,這些姑娘們只是冷笑以對。

駐軍的醫生,要的是效率,醫術反在其次。在軍營之中,是不可能出現溫房芝蘭一樣的嬌貴人兒的,逸飛這樣的表現,已經能算是極大的異類。

逸飛的真實身份,只有高層的将領們心中知道。其他的姑娘們只知道他是姓易的禦醫,本來心中就有幾分不信任,這段時間再看他這樣心慈手軟的作風,溫溫吞吞的個性,漸漸地生出了許多不滿。

這行軍數日,不滿又翻了倍。

這位小爺,僅僅是輕裝行進,腳上就起了一層大大小小的水泡子,還需勞動醫帳總管事雁小雙親自包紮。看看,誰有過這樣的待遇!雖然雁小雙似乎對這少年禦醫挺推崇的,也不至于這麽優待啊。姑娘們可是不服得很。

時間緊迫,怕是今天不能休息了。

逸飛覺得,雙腳已經不是自己在控制,而是形成了習慣在邁動。雨打沙地,泥濘軟滑,深一腳淺一腳地,又費了額外的力氣。自己一邊走,一邊心裏怨怼:“想我逸飛,身為男子,竟然體力不能和女人并提,算什麽丈夫!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昔年多跟二哥去游獵,或者多跟大哥去習劍,那該多好。爹爹弄潮戲水之時,春爹爹蹴鞠之時,都是屢屢來邀請我,我卻沒去過幾次,總是心裏覺得,讀書最有趣,不出門勝于行萬裏,卻哪知道,真正行萬裏,可比博萬卷來得難……”

胡思亂想也不是沒有幫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也小了不少。牛毛細雨,稀稀疏疏,吸着人衣裳。空氣中的沙塵經過雨水洗滌,已清明大半,周圍透着一股泥土特有的氣味。擡頭望,深藍的天,還沒完全暗下去,能看得到又淡又薄的一層雲,在那裏飄着,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前方又一層又一層地傳下了軍令,已到楚州郡總駐地範圍之內,雁家軍這支分隊,即将與大部隊會師。聽到這消息,逸飛的心,砰砰地劇烈地跳了起來。

大部隊?那麽,是否就能見到昭烈将軍了?

被君懿稱為“國寶”的昭烈将軍,北疆戰神,雁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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