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興奮歸興奮,行軍三日夜,一個好覺也沒睡過,身體早已疲憊不堪。逸飛對眼前這張簡陋的床鋪滿意極了,真想一頭紮進去不起身。

但在此時,可不能事事如意。小雙掀開帳簾,走了進來:“我再看看你的腳。”

逸飛羞澀起來,站起身忸怩道:“小雙姐,我……自己來就成了……”

小雙冷笑道:“把天下女人對你的态度,都放在心上,還不要氣死?你一個男孩家,這麽婆婆媽媽的,以後還怎麽做點大事了?”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把逸飛按坐在床鋪邊,脫下了逸飛的靴子。

逸飛雙腳,算得上慘不忍睹了。

小雙小心地揭開昨天包紮的裹布,只見逸飛腳趾和腳面,水泡連着水泡,有的破了,有的剛長起,凡是容易磨腳的地方,一個也不剩,全被水泡和破掉的水泡占據了。擡起腳來,足底那團已經爛得一片狼藉。

若是善王流霜和悅王雪瑤看到這樣情狀,肯定會心疼得馬上把他抓回京去。

小雙動作雖輕,嘴上還是不饒人:“果然是小少爺,你這腳丫,難不成是米醋裏泡大的?長得這麽白就算了,偏偏還那麽嫩,這哪像是走路磨的泡啊,這簡直是被誰拿開水燙的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嚴重的呢,我得記個病例,以後當故事講給大家聽。哎,看看,裹了布還能磨成這樣,也真是奇人。”

逸飛被說得快要打地洞鑽進去了,腳還是又酸又麻,揭開裹布倒沒什麽感覺,小雙将他兩只腳上裹布都扔在一邊,拿起藥酒瓶子,擡頭看着逸飛道:“能忍得住嗎?”

逸飛吞咽了一下,嘴巴裏因為太緊張,頓時變得幹燥:“我……試試……”

“痛得厲害就喊一下沒關系,憋着會生病的,你也懂這個道理,我上了啊。”小雙仍然一臉不放心。

盡管逸飛做再多準備,酒澆下來那一瞬間,一陣劇痛從腳跟一下傳到了心尖。簡直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那種痛,也許就像千百把小刀子,在火上烤得通紅後,趁着熱在腳上一遍一遍刮着。

小雙才澆了一丁點酒,本來想慢慢浸潤,細水長流,但是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加快了速度,還不依不饒地挑破了一些大的水泡,将裏面的液體擠出來。這下,逸飛兩只腳上的破損處全都照顧到,但是,可不是一般的痛。

當第二天逸飛問自己的反應,小雙死活也不肯說。

逸飛已經痛到沒有記憶,小雙卻被他這種無意識的兩聲慘叫吓到,當心他會昏倒,所以直起身來看他。他兩只手在床邊,抓裂了指甲,眼淚不受控制地流着,鼻頭泛起粉紅色,腳微微有些抽搐,暈了半刻,才恢複了正常的樣子。

算了,還是不要說了,知道太多秘密卻不守,命也會保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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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雙只能神秘莫測地笑着說:“你很勇敢,好好休息。”

苑傑看來也不知道逸飛腳傷了,也許是忙的,逸飛感覺到,自從進了營,就沒怎麽見過苑傑。沒有解悶的人,逸飛的腳傷似乎痊愈得很慢,每日在醫帳裏腳不敢點地,只好厚着臉皮,迎着醫官姐姐們鄙視的目光,配藥寫方了。

“哼,讓開!”說話的女醫官緊緊地束起發髻,包裹上湖色頭巾。白布條紮起的手腕,不客氣地頂開逸飛的肩,從逸飛身後的小櫃子裏拿出一瓶藥膏。

逸飛低頭,心裏說:“忍忍吧,是我自己要到前線來的,如果這就是我的結果,那我應該承受。縱然再不甘心,也是自己沒有做到,沒什麽好怨的。”

低下頭去的時候,卻暗暗地吃了一驚。

醫帳的地面是以草席和粗麻布鋪了好幾層,進入醫帳不能穿鞋的。剛才拿藥的女醫官,腳上也纏着裹布,裹布還隐隐地滲出了些許血水。有了這個發現,四顧忙碌備藥的幾位女醫官,每個人都有傷,有的走得不快了,有的手擡起來困難了,有的臉上被橇繩打出的血印還新鮮。

逸飛有千頭萬緒的體會,卻是一條也整理不出來。

這些女子,這些女子……她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男子之身,也該當做到。她們有困難的事情,我男子之身,也該當分勞。

思想至此,逸飛雙腳觸地站了起來。

腳底的疼痛,比不上心中的震撼,逸飛向手傷嚴重的女醫官道:“姐姐,你手不便,我來幫你吧。”

那女醫官毫不領情:“幫忙?您大少爺不幫倒忙就是好的了,歇着吧。”

逸飛也有幾分着急了,高聲道:“小易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憑姐姐們驅使,若姐姐們不言語,那小易便自主插手了。”

話音一落,便将手傷的女醫官手中藥箱捧在手內,那女醫官喊道:“快還來!不要你管!”逸飛卻低頭認真數了數箱內藥瓶,道:“還缺一瓶防風寒的妙音散。”随即踮起腳尖,從上方櫃子中拿到藥瓶,放好之後,再點一遍,再問:“姐姐,這藥箱要放在哪裏?”那女醫官便指給他,逸飛放好,又去幫肩膀不便的女醫官。

女醫官中有人嗤了一聲道:“昨兒小雙姐不是勸你,別把女人的意思放在心上麽,怎麽今兒又來貼冷板凳,怕不怕羞?”

逸飛微微一笑道:“男者,勞力之形,諸位姐姐家裏的兄弟,若見到姐姐們無人疼惜照顧,自己去勞力,豈不難過?小易在軍中,就是要替姐姐們家中兄弟,幫姐姐們做些事情,讓家中兄弟們放心。”

方才那女醫官道:“軍中之人,誰不是這麽勉力,小嘴說得輕巧,到時候別嫌活計重了,哭鬧着回家!”

逸飛一邊幫忙一邊信心十足道:“不會的,我等大家得勝同歸!”

有的女醫官微笑了,有的半信半疑,但是每個女醫官心中都有同一句話:

走着瞧吧。

真正做起活來,逸飛才明白,之前為什麽自己不讨喜。

今天前線有一次短兵交接,人數不多,規模甚小,賀翎士兵占了上風,全殲敵軍。饒是如此,傷員數量也不少,人像流水一般,在醫帳進進出出,逸飛眼睛都要花了。

這麽多零碎的小活計,之前他怎麽一項都沒注意到?而且今天才發現,女醫官們做完事都井井有條,稍加收拾就可以接待下一位傷號,而自己手邊腳邊全是裹布、廢膏藥、蠟丸外皮等等垃圾。也怪不得很多士兵不來自己這裏包紮,誰不愛幹淨有序呢?那樣才能讓人更信任不是嗎?

逸飛思忖着,應該做些什麽。

這時暫時沒事,逸飛想了個主意,拿來小鍋,煮起一鍋綠豆湯。來了傷號時,逸飛便學着女醫官們處理的手法和方式,漸漸地加快了速度,手邊也幹淨了很多。傷員處理完畢,便馬上舀出綠豆湯,分給女醫官們。

女醫官們臉上的笑容,頭一次是因為逸飛而顯現:“這才是自己人該有的效率。”

小雙也贊許地點點頭:“小易,你記住,宮裏的人緣來自平時,我們這是講究效率的地方,唯一讓你得到地位的,就是你自己的能力!咱們雁家軍,可不搞走後門的事,每個軍士的晉級加饷,全是憑本事,哪怕就是洗衣房那些大姐,也都是這樣的!”

逸飛還沒來得及笑出來,外邊卻傳來急促的呼喊聲,他好奇地掀開了帳簾。

“快把松長信擡進來!”

擔架之上,苑傑雙眼閉着,尚有呼吸。從表面就能看得出來,這小子已經身中三箭,戰友早将箭折斷,留了一段短短的箭杆子在外邊。

逸飛掀着帳簾,看苑傑的身子一點點從自己視線下過去,心裏沒有恐懼,只有莫名的緊張。他放下帳簾扶住停穩的擔架,拍着苑傑的臉頰,喊他的名字,苑傑可以睜開眼,又勉強一笑。

“苑傑,你千萬不要昏過去!”逸飛雙手開始顫抖。

說實話,他是第一次實際地處理人類的箭傷,已經亂了陣腳。

看到苑傑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害怕,現在,熟識的人在生死邊緣,不知所措的感覺剛剛消退下去了,一旦清晰地意識到這是怎麽回事,恐懼就像夜幕一般,一下子籠罩了他。

一時間,逸飛便開始胡思亂想,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可以動手去碰他,是否可以救他,自己是否算個醫官。

“愣着幹嘛,動手!”小雙道,“別人不要插手,這傷不妨事,讓小易自己來。”

其他女醫官馬上回到崗位,備藥煮布,逸飛心中暗暗叫苦。為什麽不是別人,不是不認識的人,而是苑傑?萬一不好了怎麽辦,萬一不好了怎麽辦……

手中拿着讓肌肉感覺不到疼痛的藥酒,逸飛強行控制自己鎮定下來。

一定要穩住,會不疼的,我只要又快又好地治好他。

對,又快又好。

吞咽一下,喉結摩擦着領子,原來也會疼。逸飛拿白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雙眼,穩定雙手,将藥酒擦在傷口周圍。開始苑傑還會咬着牙皺眉,随着藥酒作用的發散,苑傑眼睛眨動,又是一笑。

雖然說不出話來,苑傑嘴唇是能動的。他無聲地用嘴唇向逸飛表示:開始吧。

可以動手了。

逸飛拿出在藥酒中泡了許久的刀,從傷口形狀判斷着箭頭的方向,割開肌肉,拔出箭,又輕又快,苑傑沒有出太多血。

太好了,太好了。

一擊即中,逸飛之後的動作越來越快,手也越來越穩,三支箭矢拔出,止血,上藥,包紮,全部完畢,身邊爐子上的一壺冷水,還未沸騰。而逸飛茫然地癱坐在地,驚喘不定,口中喃喃道:“真的做到了,真的做到了,太好了……”

女醫官們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傻小子,不至于成這樣子吧!”

雁晴掀開帳簾:“小雙,他怎麽樣?”

小雙頭也沒回道:“沒事了。”

“能再打二十軍棍麽?” 雁晴皺着眉,一腳踏進了帳內。腳步到處,鋪地的茅草被踩出幾個軟軟的凹陷

小雙停了手上的活計,轉頭吃驚道;“為什麽要打軍棍啊?”

小雙絲毫不在意雁晴穿鞋入帳的行為,居然裝作了沒看到。若是別人,只要敢踏進一步,只怕是就被小雙罵了出去。

雁晴在擔架旁邊蹲下,毫不留情地撥着苑傑的臉,苑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歡暢,但是在傷痛之中,顯得有些勉強。

雁晴翻了翻白眼,起身道:“讓他不要去到處亂跑,這家夥可好,跑出十多裏到處逛去。結果就發現了祥麟的弓箭手,這家夥倒也猛,一人擊殺了人家五六個弓手,下場就成了這樣。”

逸飛心中暗想,現在雁晴所說,雖是寥寥幾句,但實際的過程,不知有多少驚心動魄呢。不過,殲敵不少,也算是将功補過了吧,還要打軍棍麽?

小雙一邊洗淨雙手,一邊向雁晴笑道:“那也不必急在這時候打軍棍吧,今天的傷員們都說,要不是松長信掠陣,他們得在弓箭手那裏折損不少。我還沒問是怎麽回事,結果松長信就被送進來了。傷員說的,原來是要跟你說的事合起來,才算完整。”

雁晴沉着臉:“管他是誰說情都沒用,這軍棍打定了,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把帳簾子一甩就出去了。

小雙滿不在乎,沖逸飛吐了吐舌頭。

逸飛看看苑傑,苑傑也吐了吐舌頭。

軍中之事,來日方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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