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月,鴛鴦郡扶柳縣,春意沉醉。
雪瑤從馬車中剛走下來,雨澤在車下搭手。
酒樓支應娘子一雙嬌俏眼睛都笑得看不到了:“哎喲,哎喲,您貴客少見了,可是遠方來的?小店可以住喲,快快,裏面的給客官找個雅座喲!”南音綿軟,說起官話,也帶着南方味,高聲呼叫,不覺得聲音過大,更加了幾分妩媚。
雪瑤坐在臨街的雅座,手中捧着新茶,望向路邊景色。
南方天氣溫和,春信早報,夏也來得早。千百條柳枝在風中微微搖動,連成了一片綠色的帷幕。樹幹向臨着水的方向傾斜着,不同柳樹之間的柳絲依依交纏,形成一行曲折形狀,如玉帶圍河,別有風韻。
西府海棠正在花期之末,夜風吹過來時,花瓣已經大片飄落,空中處處留香。微風乍起,春水揉皺,香氣遠播,數不盡的心曠神怡。
夜色鋪滿了地面,酒樓門前都挑了燈,這一帶客店多些,雖不能使整個城鎮亮如白晝,也頗有一番不夜之城的情調。
據說,要觀賞到外邊更美的景色要在明早,現在雨澤正在看的,是江南另一景。
都說鴛鴦郡人人風雅,在這客店中牆壁之上,也可見一斑。
這雅座的牆被刷為雪白一片,上頭題着不少詩句,旁邊放着一副筆硯。看來這意思,是來往的顧客,人人都可賦詩題詞于牆,盡展文采。
雨澤立起來看詩詞,看一首,念一首,略略品評,甚是喜歡。
雪瑤悠然飲茶,聽雨澤吟誦,覺得此牆上佳作甚是不少,便向雨澤道:“雨澤在家之時,也是六藝皆能,何不即興也來一首?”
雨澤笑道:“正有此意。”随即磨了墨,從筆架上提起一管小白雲,一面沉吟,一面在水洗中潤洗。
待蘸好了墨,再略加思考,便提了筆,一氣在牆上寫下四句——
無端踏得好春光,留将游子忘思鄉。東風屬意暖香送,不負此名是溫江。
來送菜的酒伴娘子,擺好了涼菜便目不轉睛地望着雨澤寫,見雨澤詩畢,便搭話道:“客官們初來本地,可能還不曉得本地之‘粉牆詩冊’喲?看這位郎君,筆力、詩意,都可算中上之才,今年粉牆詩冊,或有郎君一頁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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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澤一向争強好勝,聽聞自己此作只得中上,略有失望,卻被粉牆詩之名勾起了興趣,要酒伴娘子講清楚。
那娘子道:“非是我們扶柳縣不起詩社,實在是學士太多,各家才女才郎聚齊不易。我們這些酒樓客棧,便都有讓客人們題句的粉牆。待粉牆寫滿時,各家便按照原跡拓下來,粉刷如新,待來人再題新句。這些拓下的詩句,會在每年春秋兩次,公開全縣,大家選出精華來集冊出版,一時人人傳誦,青樓裏也制了曲來唱,作者是無限風光喲。更有些經典的,十幾年都上口呢。”
雨澤還要再問,樓下後廚喊傳菜,酒伴娘子應了一聲,便匆匆下樓去了。
“哎呀!賤人!你再動一下試試!”
“好你個浪貨,你還敢說大話嗎!”
扶柳縣城中,依水而建的兩岸高樓,圍起一塊塊徹夜挑燈的深宅小院,一座連着一座。那便是久負盛名的柳畔巷子,溫江一帶最有名的倡伎聚集地。
其中一扇院門半掩,從外邊便能看到院內的一片混亂,身穿鮮豔紅衣的年輕男子,正在與另一身穿白衫的男子相打。
兩人皆是貌美嬌柔,打起來也不用拳頭,就在對方身上亂抓,指甲尖尖,抓得彼此臉上脖子上皆是血痕。
紅衣男子甚是潑辣,一邊叫罵一邊扯住白衣男子的頭發,将玉簪子都扯了下來,白衣男子也不依不饒,已經撕破了紅衣男子的袖口,抓開了紅衣男子的腰帶,紅衣男子裏面沒有穿亵衣,一片肌膚若隐若現地晃着。
旁邊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厮怎麽也勸不開兩人,急得直喊:“哥哥們莫要相打,莫要打了,不然我們就……我們就找絲縧媽媽來了!”
“不必找了。”門外一步踏進一位少婦,正是這柳畔巷子七七四十九家花苑的主人絲縧。
雖說叫媽媽,可她只有二十七八歲,正是風韻逼人的年紀,容貌間透着精明。身着蔥綠紗衣,披着長長一條飄帶,又輕又軟,在這春風中飄飄若仙。這身段如此婀娜,在柳樹下面站一站,恐怕讓人以為這柳樹成了精。
她身後跟着四個強幹的護衛,個頭均勻,肌肉緊實,一看就是滿身外家功夫。這樣的護衛,價錢一定不菲,大戶人家也養不了許多。
紅衣和白衣兩男子都打散了頭發,仍然是停不下厮打的手腳,絲縧見狀,鼻中輕哼一聲,素手一招,兩名護衛上前,毫不費力便架開了兩人,就像撿起了兩個風筝那麽容易。
絲縧用手指點着二人道:“看你們,真有出息喲,還做什麽花苑魁首喲!不就是一個畫舫上的生意,見見幾個官而已,在花苑裏還稀罕了喲?如此,明日本來讓你兩人皆去,看這樣子,我便偏偏不允你兩人去了。我花苑七七四十九戶,七戶一魁首,共有七人,派誰不是一去喲,又不會丢了我絲縧的面子。”話畢,拂袖便去。
白衣男子斜眼看着紅衣男子,冷笑道:“真正好,大快人心!”
紅衣男子卻變了臉色,甩開架住自己的護衛,搶上幾步,一把拽住了絲縧的胳膊,顫聲道:“媽媽,風鈴一定要去的,求媽媽高擡貴手……”
“高擡貴手?是這樣嗎?”絲縧擡起胳膊,輕松甩脫他的糾纏。風鈴急忙一撩衣襟跪在地上,又拉住了絲縧的手腕,苦苦哀求。
“小冤家,到這時候,才知道求人了?好哇。”絲縧翹起嘴角,笑得春風沉醉。在場衆人,心中都是一沉。
絲縧媽媽這個笑容雖美,可誰也不想見到——這是有人要倒大黴的笑喲。
風鈴心中如打鼓,只能硬着頭皮道:“風鈴明日一定要去畫舫,只要能去,任絲縧媽媽責罰……”
絲縧的笑容挂在臉上,如畫一般豔麗。
次日,畫舫之上喧鬧嬉笑連成一片。
陽光照着粼粼湖水,荷花開的還不多,稀稀疏疏的。道是荷葉連接成了廣闊的綠色,向遠處延伸着。風吹過來,又吹過去,荷葉、柳絲、蘆葦,都在風中搖頭晃腦,像那蒙學中的小學童背書一般,甚是可愛。水畔的淺灘立着幾只白鷺,在陽光下更顯得羽毛光潔,不時地振翅長嘯一兩聲。
雪瑤身穿着紫色外袍,花青內襯,坐在畫舫主席。今日之打扮,與往日不同:頭面精細,娥眉鳳目修飾完美,連指甲上的蔻丹都補得毫無遺漏,手中拿着一柄灑金折扇,悠然扇動。這麽一打扮,眉目之間,和君懿頗為神似,透着一股威儀,不可逼視。
下首作陪的,全是當地官員和商會主會,都是在這鴛鴦郡西北聲名赫赫的主兒。仿佛這畫舫上随便誰跺上兩腳,鴛鴦郡的西北角就得陷下去幾分了似的。
雪瑤眯着眼,不動聲色地輕搖手中折扇。
往常,這些女人,一定是一群了不起的地頭蛇吧。
“千歲娘娘,您稍等,柳畔巷子的名伎們,不時就到。呵呵呵……”發話的是本地守備官員,扶柳縣尹王黎。
“呵呵,有什麽不能等的。孤方到江南,只過了一夜,本想自在暢游,沒想到姐姐們消息真靈,人也來得好快呀。怎麽的,孤的私游,非得搬到臺面上來大辦麽?”雪瑤氣定神閑,斜倚在欄杆,微微搖動扇兒,那上面的金點子映着陽光,閃閃亮亮的。
王縣尹展開笑靥,幫雪瑤斟上茶,雙手相托,送到雪瑤面前:“千歲娘娘說哪裏話來,下官們這都是便服而來呀,只是千歲娘娘才到我們扶柳,地面不熟,游玩怎麽能盡興嘛,所以小女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親自作陪,幫千歲娘娘多找些樂子呀。”
“那可讓孤有些過意不去了啊,你們這些百姓之母,費了工夫,只是來陪陪孤游玩,轉回身去,恐怕有人會談論孤好樂誤國呢,哈哈。”雪瑤半真半假地挂着笑,半陰半陽地說着話。
王縣尹一時摸不清這個剛出江湖的悅王喜好,也不清楚悅王下江南的來意,接到悅王到來的密報,便連夜準備了這一系列游樂,投石問路,探個虛實。可這東一句西一句說了半天,也沒搞清楚這悅王究竟是來玩耍,還是真有公務在身。是以一邊讨好逢迎,一邊思慮手中有幾分把握,什麽合适的手段,能讓悅王表露真心。
大家正在各懷心事之時,柳畔巷子的十四位名伎坐在另一艘船上,已是近在眼前。
在座女子皆是風月老手,眼看着兩船相接,船娘搭上跳板,美男子一個接一個上了畫舫,連聲贊美:“哎喲,柳畔巷子可是大手筆喲,十二豔全出,還有兩個花魁!不知今晚能不能帶回去啊!”
柳畔巷子的十二豔,與這些座上賓早已是熟悉,行過禮便各自在女賓身邊坐下,兩位花魁一左一右站在主席對面,深深一揖。
這兩位正是昨天相打的紅衣風鈴和白衣鷺鸶,今天仍是一紅一白,顯得一個豔麗,一個清雅,不相上下。
雪瑤輕搖折扇,環視四周這些脂粉男兒,失了不少樂趣。早知江南名伎叫來一看都是這德行,還不如不叫。塗脂抹粉本來就是忌諱,也不說了,這身材全是軟趴趴的白條子,比女子還纖弱幾分,令人反感。男兒嘛,不在于特別健壯,但基本形狀總該是好的,猿臂蜂腰總該是要有的。盡管是應酬了事,也不大樂意躺在眼前這群弱不禁風的人兒懷中。
雪瑤四下打量,竟是一個能入眼的都沒有,大覺掃興。但既然今日地主安排了這檔游樂,也只好瘸子裏面挑出個将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