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雪瑤思想至此,擡頭再看看這一紅一白,紅的還算是勉強了,便合起折扇,向前點了一下道:“你,來。”
“是,大人。”紅衣風鈴笑得很得意,“大人莫要倚這欄杆了,木頭有什麽情趣,風鈴給大人做花榻可好?” 鷺鸶僅剩一席可坐,滿面春風地叫一聲:“王大人,鷺鸶想您得緊,您大概貴人多忘事吧,一點也不把鷺鸶放在心上呢。”
鷺鸶一笑傾城,王縣尹自是樂不可支,連忙攬過來好語相慰。
雪瑤眼睛一彎起來,差點笑出聲。客人在想什麽,這伎子身為花魁卻絲毫不能覺察,還要自以為風趣,憑着自己的心思來和客人交談,在之前真的沒出過問題麽?
這就能做上花魁,扶柳之盛名,未免是虛名吧。
風鈴見她笑顏,卻絲毫不懂她真意,坐在旁邊相扶,雪瑤倒也大大方方倚了。
雪瑤的母親泓萱愛游樂,年輕時也是萬花叢中的老手,自雪瑤十一歲理鬓之後開始,便被她帶在身邊,出入風月場。如此經歷,雪瑤耳濡目染的,都是賀翎頂級的男女交際手段,也算是閱人無數了。是以悅王之名,在京城秦樓楚館人人皆知,個個向往。
以雪瑤的經驗和眼光,風鈴和鷺鸶這種,并不能提起她的興趣,也不覺得他們有什麽出色之處,只當是作陪的普通倡伎罷了。
雪瑤心中正在評判這些男兒,突然心中掠過一道靈光:莫非,“這種”經驗豐富,也是君懿将她派出,而不是派別人的原因?
好個皇姐,咱們回去再算賬。
笙歌曼舞,時光匆匆,夜色将深,畫舫停在了碼頭邊,離柳畔巷子不遠。
“今晚大家就別回了,在柳畔過夜,明日再回吧。”王縣尹提議一出,衆口贊成。畢竟一次能約出這麽多美人來,可是不多見的機會。
各家美男各自扶着身旁女子,帶回居住的小院。
今夜之樂,才剛剛開始。
雪瑤揉着額頭躺在柔軟的床上時,頭腦還是一片清明。她自小酒量就不同一般,這些江南酒,她也見識過不少,自然懂得如何去控制,不至于讓後勁太過上了頭。席間所謂醉,大半也都是推辭的借口。
想讓她醉的話,把身邊人換成逸飛和雨澤,一左一右,就算只是拿着小杯,每人一杯灌給她,保準就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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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之後嘛,做什麽也不由人了。
想想家裏的事,越想越開心,雪瑤忍不住揚起嘴角。
在此時,風鈴奉上醒酒茶,雪瑤就手吃了幾口,風鈴便來為她寬衣。
雪瑤折扇合起,推開他不安分的手:“辦事還不都是那回事,急什麽,夜長着呢。我聽說,江南風光好,人好,故事好。你這麽一個玉人兒,怎麽在這種煙花之地,來講講。”
風鈴臉色一變,随即勉強笑道:“各人有命,風鈴淪落風塵,自是不肯對外人道了,大人怎麽有這個興趣打聽風鈴的私事?”
“怎麽有興趣?若是別人,我也不想聽,你是特別的呢。”雪瑤笑着看他。
“大人說笑,風鈴有什麽特別的呢!”風鈴控制不住,急忙轉身,才沒讓臉色變化展示在人前。
“因為我會看啊。”雪瑤手中折扇嘩一聲甩開,“看有秘密的人。”
風鈴一滴冷汗從臉頰邊滑落:“你,你看出來了?”
看看,真是沉不住氣,這就繳械了,多玩一會也不行,這是怎麽當的花魁?
還是說,她這套已經過時了,竟然不知道,這年頭花魁只是長得好看就成了?
雪瑤氣定神閑:“既然知道,還不快招出來?”
風鈴大口地喘息着,轉過身面對雪瑤,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緊緊握在手內。
他一步步向雪瑤逼近,雪瑤依然神色輕松。
他的一切反應,似乎都對眼前這個人無法造成影響。
他心中的恐懼加大,惡向膽邊生,高擡手舉起那利刃,向雪瑤胸口刺去,鮮血濺滿屏風,雪瑤的臉還是笑着,笑着,笑着……
突然回神,他手中仍是握緊那匕首。
雪瑤也看見了。
如剛才想象的一般,她一點也不怕。
“你為什麽不怕,為什麽不求我?我會殺了你!對……殺……殺了你!”風鈴顫聲無法控制,胸膛劇烈起伏着。
“借給你個膽子,來啊。”雪瑤沒了笑容,态度冷冷地,恢複了常态。
“我真的會……”聲音更顫了,連腿都邁不動了,還是要說話。
雪瑤不由在心中為他的表現搖了搖頭,深深失望。
開玩笑,這樣的經歷,養出個這樣的人?調查這麽久,準備了這麽多,這個風鈴卻用不上了。計劃要變動,單單是我之前看走了眼。
思想至此,便沒了興趣,拂袖站起,随手拂開風鈴拿匕首的手,連奪下那刀都不屑,徑自出去了。
在這浪費精力,還不如回去跟雨澤逗樂呢。
絲縧住的珍珠樓,有個大大的天井,絲縧喜歡在那吹吹風,看看天什麽的。
今日絲縧往常坐着的位置,坐着一個華服男子,絲縧穿着白衣,坐在華服男子懷中,慵懶如一只白貓。
那男子潇灑倜傥,身高長大,正是被賀翎壽王捉去過的,祥麟燕王高晟。
“絲縧啊,你這倔強的家夥,在祥麟處處不容,在賀翎反倒是如魚得水。”高晟将絲縧的發絲一圈圈繞在指間,又一圈一圈松開。
“哼,來了賀翎,我才見識到了,祥麟那些臭男人缺少的就是順從。燕王怎麽會到了我這地盤上來?莫非也是聞着——”纖纖手指向天上一指,“這個味兒來的?”
高晟擡頭一看,圓滿的銀白月輪,大大地挂在中天,明白她是說悅王,便笑着道:“在這裏,哪有在咱們那消息靈通?我來找你,是為這個原因,來江南嘛,只是一路閑逛南下。”
絲縧掩口一笑:“消息再不靈,想必也是注意到了風鈴的事兒吧。”
高晟低頭親了親絲縧鼻尖:“鬼靈精,什麽都瞞不住你。我是很好奇,他們之間能唱出什麽戲。我和那女的也曾見過幾面,感覺倒是很不一般,現在動她,還不合适。這男的嘛,扶不扶得上牆,得看你教導有沒有方了。”
“喲。”絲縧不樂意地扭動着身子,高晟偏不讓她滑下去,抱得更緊了,“您要是嫌棄趕早兒說了,免得老娘在您這受嫌棄,還被您給賣了,還給您數着錢,我圖什麽來,你說說,我圖什麽!”
高晟哈哈大笑,一把抱起絲縧:“嫌棄不嫌棄,你自己來試試吧。”
絲縧反而紅了臉不再掙紮,“嘤”地一聲,往高晟懷中又鑽了鑽。
風鈴獨坐在院,慵懶提不起精神。
就快得手了,卻下不去手。
不是最恨皇家人嗎,為什麽沒能一擊結果了她?
這女人……這個可惡的女人……這可惡的女人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恨她們。
思緒很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頹然坐倒,無意識地梳理着自己的頭發。為了昨天的大事,他連小厮都支出去了,連一個幫忙洗漱的人都沒有。
門被推開,絲縧走了進來。
風鈴一驚,站起相迎:“絲縧媽媽怎的來了?”
“唉喲,我說你昨天這麽積極喲,原來是大主顧,說好的,我讓你過去,你把私房銀子交出來的喲。”絲縧與夜間的北音截然不同,一口軟軟的溫江話。
風鈴眼珠一轉,換了副委屈表情:“媽媽,不是孩兒不想孝敬您,這……這大主顧昨晚吃醉了,任我百般挑逗,她就是沒醒,今早一看,人都沒了。白白在我這住了一夜,一個銅板都沒給我留下,還說什麽銀子?可憐風鈴我啊,辛苦了半夜,什麽風流快活也沒得,銀子也沒得,哎呀,蒼天可憐可憐吧……”說到最後,都拿着手絹掩着臉了。
絲縧冷笑道:“風鈴,你這些手段喲,老娘提起都不稀罕的。你自己心裏清楚,你是怎麽坐到這個七花魁最末的交椅的。人家鷺鸶舞蹈絕世,碧荷琴音繞梁,這是資質,自不用說,那玉珏和滿庭芳,跟客人說幾句話,就能說得人家捧來銀子。更別說人家貍奴那身媚骨,讓人看了就酥了。你更沒法說人家醇兒,王孫貴族人家的公子,也就醇兒那樣子了。你一點優點也沒有,能成今天這個樣子,還不是因為一手好活計能伺候客人,要說你那時候在樓裏面,那麽多最底層的小窯官兒,就數你能放得開,什麽活都幹。說句不中聽的,你這個花魁,是□□爬過來的。媽媽也看在眼裏,但是別人怎麽看呢?另外六個人可從來看你不起。話也不會說,也沒什麽讨喜的本事,更不會斯文度日,你這點伺候女人的手法兒,要是再跟昨晚似的退了功夫,你以後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本來你已經不小了,當心将來在這柳樹底下屍骨無存的。”
絲縧說幾句,風鈴的臉色就沉重幾分。實在不願意去回憶自己的過去,也不願意去想想自己的将來。毫無傍身之能,又是無法自贖的官伎,戶部的冊子裏,他的名字已經蓋上了“伎”印。這一輩子,恐怕也只能這樣了。
他又開始後悔昨天沒動手了。
要是昨天能傷了她,是不是就能進大牢了?
進大牢,也比在這牢籠裏好啊。
就算是殺了她,他們處死我,斬首的時候,一定有人看,看着我死……也算是這一輩子結束了,也算是我在這世上走過,比現在好多了。
到底,活下來是為什麽,努力地活,是為什麽?
為什麽想死的念頭總是短暫,為什麽心裏總是強烈地想要活下去?
難道真的沒有了廉恥,沒有了以前堅持的任何事,難道就這樣變成肮髒的東西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