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二天一早,雨澤敲門的時候,風鈴還沒有從深沉的痛苦中醒來。

風鈴沒有睡着,但是過往回憶的片段,一直把他往回憶的深淵裏拖。那裏的記憶太清楚,他不能沉浸其中。恐懼和屈辱,他都不可以再拿出來。他幾乎花去全身的精力,去強迫自己,再也不要回憶起那些事情。

雨澤攥緊手中紅色請帖,後退了兩三步,默默運氣,猛然向前一竄,一腳踹在門扉中間。門闩承受不了這一腳,應聲而斷。

雨澤的武藝,如果按照宮裏那幾個大郎官的标準算起來,不能說高強,但是對付這道門也夠了。頓頓腳,踏進院門,風鈴斜倚在門邊:“我可不記得我接男人的生意,還是你這種小孩子。”

雨澤揚了揚手中的紅色請帖:“這帖子,可是你下的?”

“呵呵呵呵……你是她那個側侍君吧?偏郎而已。”風鈴拿手指繞着自己散下的發梢。

雨澤讨厭別人提起他的地位,臉色一沉:“我家主說了,她不來,讓我來告訴你一聲,不要癡心妄想。”

“看不看得上,可不是你說了算哪。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小公子,你哪知道女人真正喜歡的是什麽呀?”風鈴似乎嬌弱得很,走路也是慢慢地。

雨澤的臉上,不出所料地有了怒色:“就你這樣的娘娘腔,女人來找你,是把你當成手帕交吧,這有什麽好得意。”

風鈴繞着雨澤,慢慢地踱步,故意在他耳邊吹着氣:“你這小公子我喜歡,比他們那些有水準多了!你們這些所謂好人家啊,也不過就是簡單幾招,連個姿勢都不會換,能怎麽好好伺候女人呢?江南的各家千金在我裙下撒銀子,要的就是我的伺候。我這兒啊,全身上下,任何一處,我都能用來,讓女人覺得……欲,仙,欲,死,呢!”

雨澤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果然是倡伎,說話怎麽可以這麽不要臉,他聽着都覺得耳朵髒!還□□了!當下跳開他的圍繞,低聲罵道:“你這忘八端的伎子,真把自己當成盤菜了?人家只不過随手在你這使了幾個銀子,要你做豬做狗都可以玩,這有什麽值得開心的,還能拿出來說,真惡心!”

雨澤覺得,如果感情的争鬥是一個練武場,這風鈴,算得上一個棘手的師兄。本來是自己占理,但是說起話來,他也太無恥,竟然讓自己不能回話!啐!

風鈴毫不在意這種滿滿的敵意,這些事情,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在紫藤架下的石桌上坐了下去,還不忘給自己斟茶:“我們江南的偏郎啊,在自己妻主出來找男人的時候,要負責把妻主打扮風光,然後跪送出門呢。為什麽啊?自己不行呗,不能讓妻主的身子留在家裏,心也留在家裏的話,就認命吧,少年郎。”

雨澤冷笑,将那請帖扔在桌上:“我家主昨晚對我言說,江南名伎,盛名在外,其實難副。就她遇見的風鈴,號稱也是花魁,要言談沒言談,要姿态沒姿态,真不知道是怎麽當上這個花魁的。看了他的表現,辦事兒都免了,還不如家花的野花,就長在路邊兒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碰的。今兒她見了你的帖子就笑了,說,野花兒想吸引人,也該有點吸引人的資質。所以呢,讓我來跟你展示個樣本——就我這樣的,也不是我家最受寵的,我家正君,更是神仙一般不俗人物。我家主有了我們兩個,還能看得上你這樣的?不就是塗脂抹粉麽?可是塗脂抹粉哪是男人家的營生?呵呵,我話已說完,你也不是對手,回驿站交差去咯,你好自為之吧。”

語畢,雨澤得意地拂袖而去。

高晟從門邊看着他這一番鬧,嘴角揚起一個笑容,一切都在預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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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雪瑤在翻閱一份案卷,雨澤與她同席,為她挑燈調墨。身邊另一席上坐着一位官員,一臉凝重。

“雨澤,你印象中,還有沒有石小煥這個名字?”雪瑤突然用鎮紙壓住案卷,跟雨澤聊起來。

雨澤遞過茶盞給雪瑤:“石小煥?很熟啊。當年我娘親還是戶部侍中之時,他的娘親是戶部尚書,但是為人很和藹,經常給我點心吃,石小煥我們經常吃在一起,玩在一起。”

“那你還記得後來的事情麽?”雪瑤微笑道。

“後來,他娘就帶着他們一家搬走了,我娘升官了,聽說他們去地方上了。”雨澤記憶已經很模糊,努力去想,才能想起這麽久遠的事情。

“這份案卷,正是石家的。現在朝中,為什麽沒人姓石了,雨澤想過嗎?”雪瑤敲敲鎮紙。那鎮紙是她從不離案頭的水晶鴛鴦鎮,輕擊桌面就發出清脆的叩聲,與君懿書房那對正是一模一樣。

“家主你是說,有一股勢力消滅了石家,對不對?”雨澤小心翼翼,又壓低聲音。

“是有兩股勢力,把石家夾在了中間,石家就消亡了。”雪瑤更正,那席上官員面有同情之色。

“這位大人發現了此案,想請朝廷重新審理,但是,消滅石家的人還在,所以我們只能秘密進行,對嗎?”雨澤猜了個□□不離十。

雪瑤露出微笑:“這位李大人是善王心腹,她去年年底就将相關的案卷上交善王,善王曾親自來處理過。記不記得去年臘八的時候?逸飛來過那天?”

雨澤見提,突然有點臉紅,趕緊點點頭。

幸好雪瑤沒發現這個異樣,便接着說下去:“那個時候,善王便是在這裏處理此事衍生出的另外枝節,結果發現事情越來越不對。善王說,本以為是一棵小樹枝,要去折時,才能發現下面有龐大的根系。一則此事幹系重大,二則善王當時意外發現此事,準備不足,也不便打草驚蛇,便草草處理了一下,現在換我來繼續做。如果我也做不完,我們還要去找其他的人選。”

“就算如家主所說,此事是關系這麽重大,家主也不會怕啊,家主是代表皇家啊。”雨澤被說糊塗了,連這些王侯都如此謹慎,是什麽棘手大事?手中握着王權的家族,還有什麽不能解決呢?

“傻小孩,”雪瑤笑着攬住他,“你想想,朝中大姓有多少?現在的公孫家和權家,雖然安分,但是暗中擴展,已經權傾朝野。他們心裏打得什麽長遠主意,誰會告訴外人?那些個一向謹慎的,不大不小的,比如白家和賀家,近年也在慢慢擴張出了規模,自是後起之秀。如此四面環伺的境地,這江山社稷之上一把金交椅,雖然是我陳家在坐,但是陳家也僅僅是作為皇族而已。其他幾個家族若是利益聯合,照樣可以翻天覆地。以前的雁家武功蓋主,一朝大廈傾倒,還不是成了如今模樣?”

雨澤第一次參與這麽嚴肅而刺激的讨論,心中好奇又蠢蠢欲動,本想再為雪瑤斟茶,忽然靈光一現,驚訝地停了手:“家主你是說……這些家族,其實一直在互相制約,所以才顯得是平衡的,如果是大家就各自結盟,天下就亂了對嗎?所以陳家作為皇族,就要一邊維持着表面的安穩,實際上漸漸削弱其他的家族,才可以常立于朝堂,緊握皇權。”

雪瑤微微颔首,敲了敲茶杯,雨澤才緩過神,為她斟上茶。

出門之前,本以為是歡樂的微服私訪而已,沒想到,這賀翎平靜外殼之下,內憂也不少。想少年之時,毫不知其他,只覺得這悅王女又美麗,又威風,不知不覺心中暗許。今天才知,她身上不僅僅背負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光,還有相對的壓力和責任。

別人家妻主只為家負責,而這個妻主,卻要為天下着想了。

雨澤感到莫名的興奮。在本能上,男性對權力的向往,其實勝過女性很多,雨澤心中明白,雪瑤讓自己參與這場出游之意,就是挑起他埋在心中的這種向往。

今日才知道,為什麽秦家這麽在意他在悅王府的地位。原來嫁入悅王府給他帶來的滿足,比他期望的更多。

從今往後,将走上小時候想也不敢想的道路,能夠真正成為輔佐王室的诰命官人,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管家側君。而這些,在別的王府中,是只有正君才能觸及到的,在悅王府,竟然能落在自己手中。

想到這個,他胸口似乎有一股熱流,一下子沖過了心髒。

雪瑤繼續展開了案卷:“說回這個案子,石小煥嘛,你現在見到還認識嗎?”

雨澤搖頭道:“也許只能依稀辨認輪廓而已吧。”

雪瑤勾唇一笑:“明天要去商會一趟。李大人照常公務,千萬不可洩露任何的口風。雨澤的任務,是拿一些點心禮品,去主動拜訪石小煥。”

雨澤一下傻掉了:“石小煥就在這裏?”

雪瑤看起來很開心:“你今天早上才去見過他。這個嘛,是前倨後恭。若要他為我所用,只能勞動雨澤,按照我們的設計,多跑幾趟咯。”

“我哪裏去見石小煥了,我沒見過——家主!石小煥,就是那個……那個不要臉的……風鈴?”

雪瑤悠悠道:“唉,也是可憐,他娘被定罪之後,他們兄弟姐妹被抄沒為官奴和官伎,他弟弟妹妹年紀太小,根本不記得家裏的事情,但他可不一樣。一個貴公子落入風塵,名字在戶部的戶籍冊中印着‘伎’字章。按照咱們賀翎律規定,官伎就算以錢財贖身和出嫁,也改變不了身為官伎的身份,不能算良家男子,就連去世後也不能入祖墳的。”

雨澤一下子陷入了重重矛盾中。

同情他,還是恨他,還是……

他求助地擡頭望向雪瑤。雪瑤溫和的笑着。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似乎也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

算了,除了信任家主,完成自己的任務,還有什麽事情好做呢?

他相信自己會慢慢主動起來的!

第五卷 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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