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雨澤滿面春風,向風鈴的小厮遞上拜帖。
片刻,兩扇門被一把拉開:“秦小雨!秦小雨在哪?”
雨澤笑眯眯地向自己一指:“我便是。”
兩扇門“嘭”一聲,合上了。
雨澤不急也不惱,胸有成竹地後退一步,仍然是笑望着那兩扇木門。
過了一會,那門慢慢打開,風鈴的腦袋探了出來:“你憑什麽證明?我怎知你是懷的什麽心!”
雨澤氣定神閑念到:“三二一,一二三,石小煥上山搬金磚。找完東山找西山,找不到半塊是金磚,石小煥,沒法辦,搬上一塊大鐵磚,鐵磚太沉搬不動,下山一路滾又翻,到了山下再一看,鐵磚只剩半塊磚。石小煥,要金磚,轉頭再去山上搬——”
越念越順口之際,原名石小煥的風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于捂住雨澤嘴巴,将他拖進院內。
雨澤滿不在乎地放下手中禮盒:“從小鬥嘴也不是小爺的對手,還讓小爺證明,你要不要聽完,很多年沒聽我這曠世大作‘石小煥搬磚’,很寂寞吧!”
風鈴只能拿眼睛瞪他。假如眼睛是兩把刀,雨澤已經被千刀萬剮了:“秦小雨!昨天還跟我鬧了一場,沒想到居然是你!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是不?”
雨澤坐在石桌邊上,給自己斟茶,一股陰陽怪氣沖口而出:“哎喲喂,可不敢當了。嫁得好哪有小煥‘幹’得好!昨天小煥還站在這兒跟我說,活兒好,才是真的好,那個什麽來着,貴族的千金們,在家裏沒法滿足,就找小煥來,欲,仙,欲,死,是不是?诶,你這麽一說,我倒是真想讓我家主來見識見識,回去我們探讨探讨,到底小煥的活兒,有多好呢?”
一邊說着話,一邊瞟着風鈴,眼神上下游移,暧昧得很。
雨澤喊着風鈴乳名,一口一個小煥,風鈴想到年少時,一瞬間有些黯然。
賀翎男子不必像女子一般諱名取字。賀翎男子幼時用乳名,到了一定年紀,由母親定正名,寫入族譜,方算得成人。小煥還用着乳名就沒籍為伎,還沒來得及像雨澤一樣從小雨定名為雨澤,那個能為他取名的娘親,已經被斬首在朱雀城郊。
母親說過,為他準備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要等到十五歲那年告訴他。可他滿心期盼,等來的卻是一卷葦席包裹的屍首,氣勢洶洶的抄家官軍……
虎落平陽被犬欺,幼時這秦小雨動動嘴皮子還行,一動手定是被自己揍得又哭又喊,如今連他竟也平步青雲起來,怎不叫人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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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煥怒目相視:“秦小雨,我就知道你是個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可我也聽說了,悅王側君在京城有名的好妒成性,連正君都被你氣走了,對也不對?憑你這點小肚雞腸,你能把你家千歲讓給我一晚上?”
雨澤側頭啐道:“你以為我不敢?”
小煥雙手叉腰:“你敢讓,我就敢上!”
雨澤大笑:“就你這樣的小身板,也不怕閃了腰?我告訴你,昨天說的話,你可別以為是我編的,你們這的時興,我家主一點也不願茍同。”
小煥一把奪過雨澤手中茶,潑在地上:“客人喜歡怎麽着,我便怎麽着,礙你眼你就自己爬回去,別浪費我茶水,喂狗都不喂你!”
“喲,你這點典身銀子,還能喂得起狗啊?小爺救濟你點兒狗飯?”
“趁早滾蛋,現在我雖然沒喂狗,但是你在這吃我東西,喝我茶,就等于喂狗了。”
“脾氣見長,口才也見長啊?好樣兒的,總算有個人樣了。”
“這他媽也算人樣?你哪只眼睛看見這是個人樣!”石小煥被戳到底線,暴怒大吼,“你倒是風平浪靜,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過的!你知不知道——”
得了,見好就收,雨澤達到目的,一改态度,不等小煥說完,急急站起,攬過小煥肩頭,拍着他背,話音放柔:“好了好了,乖,做兄弟的,跟你說笑幾句,怎麽就惱了?憑咱們一起長大的情分,我怎麽不知道你苦,不容易?既然知道了你在這兒,我就一定會幫你的,咱們好好地換了籍,過新的日子,不看別人臉色了,好不好?”
“你……”小煥自小認識秦雨澤,就知道他表面乖,嘴巴卻損得很,說得別人生氣了,他卻開心了,怎麽長大轉了性子?一時也轉不過彎來。
“從前你怎麽過來的,從來沒跟別人提起過吧?在這群風塵之人裏,也覺得沒有容身之地吧?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着,對不對?你有什麽想法,什麽煩惱,什麽辛苦,你盡管告訴我,我今天,明天,只要是在這兒有空的時間,都來陪你,好不好?”雨澤輕聲細語的話,如同一條慢慢燃燒的引線,一明一滅的火星,順着那引線,慢慢向記憶深處推移過去……
要不要過去拾起那回憶?
要不要揭開傷疤,找一找或者的意義?
“我……我一開始還小,只能在樓閣裏,跟很多小官人一起,打掃房間,給哥哥們洗衣服,做些粗重活。可是後來,我十二歲了,我不想幹雜活了,我想,像小時候那樣,舒服過日子。既然做了倡伎,也不可能出頭,那就只能遵守規則,淪落其中。于是我挂了牌子,什麽客人,什麽要求,我都幹。開始銀子都歸管事媽媽,後來,我跟管事媽媽勾搭上了,有了自己的銀子,就接着……”
小煥說得簡短,但記憶不短,斷斷續續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雨澤嘆了口氣,當心防有了一點冰裂,小煥就已經這麽脆弱,不禁讓人有點擔心。
家主說,若要幫小煥真正脫離伎籍,只有讓他自己去回憶,挖出他內心殘存的那些尊嚴,然後徹底摧毀,讓他重新構建自己。
雨澤也問過雪瑤為什麽要這麽做,雪瑤面色凝重:“他小時候的世界過于純潔,尊嚴一詞并未構建,他所做的一切僅限于生存的需要。他為了活下去而不擇手段,踐踏自己,這固然頑強,但是我需要他清楚明白,活下去并不是全部,怎麽像一個真正的男人活着,才是他該有的姿态。”
晚上,當絲縧走進小煥居住的庭院,她感到一股微妙的氣氛。
穿畫廊,到後院,掀開那層绛紅色繡簾,裏面坐的石小煥,似乎已經換了一個人。
小煥端坐在桌邊。還是那一領紅袍,拖到腳跟,只是頭發緊緊地束了起來,在後腦流瀉下一蓬馬尾。沒有了兩頰遮擋的發絲,露出了全部的一張蒼白容顏。燭光照着他的側臉,他一肘支在桌上,修長手指握了一個松松的拳,托在腮邊。
小厮要開口通報,絲縧打了個手勢讓他下去。那小厮倒也機靈,行了個禮,就輕手輕腳地下去了。
絲縧近距離地看着小煥。燭光給他蒙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他臉上的脂粉盡消,改變了白日那種不陰不陽的感覺,身上散發出了那種男孩子特有的氣息。順着那金色的輪廓,可以看到那高挺的鼻梁。鼻尖閃着晶亮亮的燭光,和一丁點圓潤的肌膚相映。
他眉和眼的距離,似乎比旁人挨得近些,讓眼窩顯得很深。那雙白日一直在笑的眼睛裏,現在什麽光彩也沒有,定定的眼神,不知道在想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雙唇半開半閉着,露出一丁點如珍珠海貝的潔白牙齒。
現在的小煥,整個相貌是那麽慵懶,卻又似乎正在身體深處積蓄着一些什麽,僅僅燈下靜靜地坐着,就像一只從冬眠中剛睡醒的小獸,帶着一些希望,卻不知希望是什麽,帶着一絲迷惘,卻不知迷惘是從哪來,于是他的困惑更多了。
這種困惑,帶來了半認真半空洞的神情,格外迷人,這麽真實,這麽可愛。
往昔那個強笑的,賣弄風情的小煥,似乎是長相相似的另一個人。
絲縧心中一沉。
昨日高晟提醒她要注意小煥的變化,千萬不要讓悅王如了意,她還笑他多管閑事。高晟卻收了嬉笑,認真道:“絲縧,你卻沒想到這一節。若是悅王順着這孩子身後的案底,一路查上去,你這地方,還有沒有好過的?”
絲縧咯咯笑道:“我這是風月場,和她們官場有什麽關系,大不了現任官兒們落了馬,總會來新人的。我這營生雖是私營,可也是在教坊冊子裏記着的,怕她怎的!”
高晟冷笑道:“絲縧,你是過得太自在,聰明勁兒都消磨了吧?此地官商盤根錯節不是一兩天,那悅王要整治他們,帶起你來,不過順手的事兒。你雖然沒有給這些官員金銀之賄,可是一旦風鈴家案平反,因此歸了悅王,到時候只要問上一問,這孩子被你指使,招待過誰,為的何事,還不是順藤摸瓜?我可不認為這些事兒都是能見得光的。”
絲縧沉吟起來,片刻,展顏道:“王爺也太多慮,一個開風月場子的,送個把美人給上頭,也自然常見,沒有這麽嚴重,到時候我自有主張。”
高晟搖搖頭道:“還不明白?于理,官伎應該在官家教坊,怎麽會在私營小院兒裏?于情,你好不容易□□的他,讓他做這些事,你能同樣使喚你其他的花魁麽?于法,咱們沒少跟這些官員交易,當時的契書也不少。一旦悅王查到的事情越來越多,勢必會請旨,對現在這些官員們抄家處理,查着查着,居然還牽連出了走私敵國,這條線牽在你身上,你無論如何也跑不脫,還要什麽主張麽?”
絲縧仍然是滿不在乎翹起嘴角:“老娘要跑,恐怕還沒有人攔得住。”
高晟幽幽道:“賀翎的鐵衣宮衛,你能同時對付幾個?”
絲縧雙手叉着腰:“哈?鐵衣宮衛是宮裏頭專用的侍衛,會千裏迢迢來扶柳,幹這些無聊差事?別開玩笑了。”
高晟慢慢地說了下去:“鐵衣宮衛的佼佼者,都被選去做黑衣暗衛。這些暗衛,一人能擒虎,二人能制犀,三人能屠龍。悅王若是請旨整治這些官員,小女皇必定會派出黑衣暗衛五人左右,保證無一犯落網。你自思有幾分勝算?”
絲縧此刻才目瞪口呆:“這麽說,我們卷進賀翎的內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