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在桃花樓用飯畢,日頭已經略略偏西,陽光也不強烈,卻還保留着熱度。雪瑤将披肩除下,雨澤接過了,不遞給随從,卻是親自拿在手中,搭在臂彎。
桃園地面窄小,酒樓離縣衙不遠,兩人一路也不坐車,牽着手說說笑笑緩步走回。
雨澤穿過華堂,剛到後院準備歇息,卻看見花園之中,如意背對拱門,呆呆坐着。
雨澤想到上午如意鋪排行李幹淨利落,支應來客溫文有禮,心中自有幾分親近,便湊過去叫了一聲。如意急忙起身,将手中拿着的一個信封藏在身後腰帶之中,向雨澤行禮,擡起頭時,神色十分凄楚。雨澤奇怪,招他坐下道:“我與千歲出門之時,郎君還神色如常,現下可是有何疑難之事,若可相告,說不定可以幫助一二,還請郎君直言。”
如意嘆了口氣:“唉,侍君有所不知,我這夫人為人嚴謹,自然很好,但刻板之極,往往勸不通。就一件穿衣服的小事情,便要與我生上千百遍口角。所以我……我……想要回娘家去住一段時間。”
雨澤見他吞吐,心思一轉,開口道:“莫非是她寫了信要你交給娘家,所以你才要走?”
如意又是羞愧,又是感激,明明雨澤已經知道是一封休書,卻用隐語來表示,說起來也可保全顏面。
雨澤看看如意的穿着打扮,再想到張縣尹,心中便有了計較,向如意道:“大尹嚴謹肅穆,滿縣皆服。可是為何褶裙一事,大尹明明發文規定,卻無人聽從呢?”
如意不假思索答道:“因為褶裙穿起來漂亮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打扮起來別人看了也是心情舒暢的事,何樂而不為?”
雨澤嘆道:“郎君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穿褶裙,必須要系上衣;上下穿戴好了,又覺得頭面簡單;盤了發,又覺得臉上少什麽;臉上敷了粉,又覺得鞋帽沒花樣。每日這樣整套打扮下來,要花多長時間?朱雀神既然讓咱們身為男子,可不是讓咱們來幹這個的。大尹看到了民間男子打扮,便想到了子民因打扮穿着之事荒廢正務,自然着急。但是大尹定也想到了,大家既然愛打扮,想必也愛面子,是以大尹一直溫柔以對,只是警告,或者罰些財帛,沒給拖到衙來打一頓板子,已經是仁中之仁。這麽好的縣尹,一般人不支持也就罷了,郎君做個身邊人,再不呵護她,只怕她身子就更要不得了。”
如意咬咬牙道:“說起她身子,就更惱人了。藥也不愛吃,飯也總忘記時辰,一到公案邊上,找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再悉心調理,人家不配合,白白地傷人心!”
雨澤笑出聲來:“你們兩個,倒是天生一對,誰也不聽誰的。但凡好好談,也不至于成這樣子。我看這信寫得急了,做不得數的,郎君可別糊塗了,好好想想妻主要的是什麽,便豁然開朗。至于其他的,我去找千歲想想辦法。”
雪瑤聽雨澤講了前因後果,聽了雨澤之意,當下也覺得這兩人的确相配,不可拆散,念及正與雨澤和好,心情愉悅之際,決定順手一幫。
張縣尹一氣之下寫成休書,給了如意,見如意失魂落魄接過,也覺得自己言重。若去解釋,或幹脆收回那休書,面子上豈不是過不去?正坐立不安間,雪瑤便到了堂前,朗聲道:“卿何故憂慮?聽我家随從說,郎君已經出門去了,走之前給卿吩咐了晚飯,今晚就別再忙碌公事,自己好好用些膳吧。”
張縣尹一聽如意出去了,心中火燒火燎一般,趕到門邊想再往外沖,又覺得不合适,自己讪讪地退了回來,嘆口氣,在房中走來走去。
這對妻夫倒是有趣。雪瑤按下心中好笑的情緒,裝做不知:“卿有什麽事要找郎君,也不必着急啊。等郎君回來,自然可以慢慢地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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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言丢出,讓張縣尹更是加倍慌亂,又當着雪瑤面,什麽也沒法做,只能頹然坐倒,一臉苦惱。
雪瑤見狀,倒也不忍再激,只是緩緩道:“卿過于忙碌公務,其實不能算是好事。本身女子質弱,不如男子強健,更易于染病;加之心緒紛亂,過分思慮,這身體便垮了。娶來夫郎本是好事,能讓女子換換情緒,解解乏悶,但是卿忘記了,夫郎和子民可不是一樣的。子民愛戴,上級嘉許,固然要有,但家庭和睦,才是女子天生第一要務。”
張縣尹有些猶豫道:“可是,管教夫郎,不也是女子分內之大事麽?”
雪瑤道:“管教是一定要的,可是管教無方,不如不管。人與人也是不同,一百個夫郎,便有一百種管法。本縣屢禁不止的衣裝之事,便是卿管教不得法,才讓大家生了誤會。卿夫有今日,其實是因為卿公事繁忙,忽略了他所想之事,才會如此。”
張縣尹雖不能忽然之間便全盤接受,也轉了心思,點了點頭,道:“下官之前糊塗,千歲見笑。”
雨澤在門外靜立,聽得雪瑤這般相勸,自己忍不住笑着搖頭,心道:“家主可真是七彩琉璃燈,照得別人,不照自己,也不想想這兩日我們自家鬧成什麽樣子,倒做出一副天下第一賢妻主的樣子來,無怪乎京城口傳‘得子三郎,得女悅王’。我年少之時,還不是覺得她完美無缺?及至成了自家的妻主,才能明白人無完人。縱使如此,我還是喜歡,哪怕她與我之前見到的完美樣子不一樣,我更是喜歡。”
想到這裏,雨澤不由一呆:“可是我明明是喜歡她在外邊風光的樣子,才會嫁過來,可如今我為什麽會喜歡她的表裏不一,我什麽時候變了呢?”又是心慌,又是喜悅,一下子萬般思緒,竟是一起堵在心頭,久久無法再想。
雪瑤一行在桃園集,少不得還要應酬名流。她在扶柳就顯得高調,來了桃園地面,幾乎是盡人皆知。桃園很少有京中貴族到訪,所以接風宴更是熱鬧非凡。
雪瑤坐在席首,桃園上下皆贊滿室生輝。
她在扶柳時衣飾華美,妝容豔麗,在桃園卻換了打扮:盤元寶髻,飾金玉簪,眉如遠山,唇色清淺,脖頸中間挂了串簡約明了的瑪瑙璎珞,耳垂挂着同樣的瑪瑙墜子。上衣粉紅,下裙鵝黃,外披白紗罩衣,搭一條朱紅披帛。這一套衣衫頭面配上雪瑤,顯得甜美可人,觀之可喜可親,既沒有失了富貴,也沒有少了雅致,正是一副出游的好樣貌。
席間最惹人注目的是雪瑤,雪瑤注目的是桃園的河鮮。
桃園水源充足,不亞于扶柳。但鴛鴦郡都知道,扶柳的水是看的,桃園的水是吃的。在桃園集的河湖周圍,都有引水入塘的農民,用桃園集的桃花河水養出肥美的魚、蝦、鼈、蟹,在鴛鴦郡都遠近聞名。
這些活物運輸極為不便,京城很難見到,連雪瑤也是第一次嘗到如此鮮活味美之佳肴。
張縣尹陪坐在旁,道:“千歲,本縣歷來想以河鮮上貢,以盡忠心,但說來奇怪,這些水物一出桃園集,走不遠便全都翻了肚子。我們本以為是水的問題,後來便帶了桃花潭水上路,途中均用這水來養着,沒想到只是能再多走一段路途,仍是全部都活不下來。魚苗倒是可以運輸,但京城有人養過,養出來也和桃園集的不同。至今也沒有把桃園這麽好的河鮮成功運到京城去。”
雪瑤聽這奇聞異事,覺得有趣,安慰縣尹道:“桃園集上貢的黃白鲞,皇上也是極喜愛的,說比鮮魚還好吃些。”
張縣尹才釋然笑道:“今年看似是豐年,又能給皇上多送些土産了,願皇上萬福金安,我們做臣下的也就歡喜。”
雪瑤舉杯,滿席皆起立幹杯,一時宴上歡聲笑語。
過了一會,商會請來的桃園集倡優入場行禮,随即排開了陣勢,絲竹悠揚,歌舞綿軟,不像是男子的表演,倒像是女子。
雪瑤心中暗暗一嘆,這鴛鴦郡的男子,看來是沒幾個有氣概的了,和扶柳的都是同一類型。不同的是,扶柳的男子也沒這麽多系褶裙的,這桃園男倡,個個都穿着褶裙。
側目看看張縣尹,她也是一臉的無奈。男子系褶裙,屢禁不止,她也一直非常苦惱。
雪瑤舉杯抿了一口,剛好歌舞已畢,雪瑤拊掌笑道:“孤還以為錯看了桃園集的男子,現在看看,果然是不知時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