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只見這兔兒神雖是泥胎,卻有模有樣,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粉面朱唇,微微含笑,長眉鳳目,顧盼生姿。似乎是睡中剛醒,發髻蓬松,鬓邊插一枝杏花,雙手無力,一手挽着一只胖乎乎的乖順白兔,一手軟軟地按在神臺上。身上穿一領粉紅色長袍,袍上畫着許多牡丹,袍下擺微微地掀開,露出雪白一雙赤腳,柔美可人。神像全身是泥塑,只有身上披着的杏黃色披帛是真的,長長的,還非常幹淨,想必是有人會經常更換和洗滌的原因。
和其他廟中莊嚴的神像相比,這兔兒神塑得不像是神,俨然是一個富貴人家裏面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的少年男女。
雨澤看了這神像,也不明就裏,只覺得神像漂亮。秦家和陳家向來家規嚴格,他哪有時間去接觸外邊?更何況這些不入流的事情,連提也沒人跟他提過。他轉頭問雪瑤道:“家主,要不要上一炷香?”
雪瑤看着神像道:“兔兒神雖然管姻緣,但卻管不上咱們的事情。”
雨澤不以為然:“既然是管姻緣,那我和家主也算姻緣,專門而來,又何妨表示一下呢?”在神龛旁邊拿了三支香,扔下幾個銅錢做香火費,點燃了香,恭恭敬敬地做了三個揖,将香插入香爐。
雪瑤見他如此,心中倒突然不安起來,忙雙手交握,閉了雙眼默默禱道:“兔兒神,我們妻夫路過,表示尊敬給您上香,可不是求桃花,請您不要誤會,勿怪勿怪。”
雨澤上完了香,看着雪瑤還沒張開雙眼,笑道:“家主也是很信這位兔神嘛。”
上了香,雨澤便沒了剛才的拘束,在他心中,給神上香,就等于去別人家拜訪時敲了門。雪瑤還在細看那兔兒神的神像,雨澤就溜達到了院中,左右一望,看到了剛才沒有注意的兩間偏殿。
兩個偏殿只是比正殿小一些,屋檐矮一些,沒發現其他區別,建構上沒有什麽巧思,中規中矩而已。
雨澤讀偏殿上挂着匾額,一間是文士殿,一間是武士殿。
雨澤點頭道:“原來一文一武,所以叫雙士廟。”擡步便進了武士殿。
武士殿中,是兩尊神像在一起。
這兩人是軍營中将領的形象,一人羽扇綸巾,身穿長袍,坐在前邊,一人站立在後,身披甲胄,手按長劍。兩人面前,放着一個軍中常用布陣的沙盤。披甲胄之人微微欠身,看着盤中陣型,沒有按着劍的手放在長袍人肩膀之上,面露喜悅之色。長袍之人手指沙盤中軍陣,還在凝思。
雨澤心想:“這裏面兩位,定是了不起的将軍了。能和良友一起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讓我心中還真是羨慕。我如果也有這樣要好的朋友,那便好了。唔,石小煥算不算?好像我們也沒有要好到這個程度。既然來了,便拜一拜這對好朋友,但願我秦雨澤,此生也能得到知己。”想到這裏,便又丢了些香火錢,在香爐中上了三炷香。
雪瑤在院中踱步之時,看到雨澤拜武士,便也進去看了一眼。
這兩人确實是古代了不起的英雄人物,種種事跡,史書有載。不過年代久遠,那時連大周都尚未成型,更別說三百年前裂周而治的賀翎和祥麟了。史書上也記述說,兩人親如手足,他們的娘子,是兩位同胞姐妹,都是貴族出身的大美人,即便婚後,兩人也一如從前,時常在一起挑燈夜話,同榻而眠。年少時讀起來,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今天卻知道了,原來是有些這種關系的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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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心中默想:“其實這樣的英雄人物,就算真的是這種關系,卻也是無損英名,史書又何必遮遮掩掩,反倒顯得小家子氣。可若是後人牽強附會,強說有關系,那也挺好笑的。只是,人人都沒法否認他倆确實厲害,活到這個份上,不就夠了?”
這時,雨澤已經溜溜達達地走到了文士殿,雪瑤便跟了過去。
文士殿中其他擺設,與武士殿相同,只是與武士殿兵營的氣氛不一樣。
兩尊神像風雅靈秀,一看便是兩位知書達理的少年男子。只見二人一穿藍,一穿紫,衣服顏色淡雅,冠帶袍巾整齊幹淨。兩人攜手站在一條小橋上,向着同一方向望去。順着他們眼光,能看到空中用細線吊着的一對彩蝶。那彩蝶翅膀寬大,拖着鳳尾,身上五彩斑斓,非常漂亮。這兩人雖然靜立,但那手中的灑金折扇都已經微微擡起,似乎要将蝴蝶托在扇上細細賞玩。這組塑像靜中有動,十分吸引人目光。
竟然是梁山伯祝英臺,雪瑤倒是看過這個故事。但戲臺上所演,乃是一男一女,這祝英臺自幼喪母,與家父一起操持家業。有一次與父不和,為了出行方便,穿了男裝,離家出走,在外邂逅了男子梁山伯。兩人本應結為連理,但是門戶不對,最終雙雙殉情,化為蝴蝶。
雪瑤和君懿昔年看戲之時,便覺得劇情有些漏洞,兩人便互相戲言,莫不是祝英臺本來就是男子,只是不願意再裝作女子,所以才出走,這便更真實了。沒想到,不止是她們這樣想。
雨澤倒也不認識這對男子,但是那藍袍男子臉型長圓,神色文靜,讓他想起了逸飛。心中暗自思忖:“我們家正君可比這泥塑靈動多了,若是他在這裏,讓那塑像的工匠,按照他的樣子去塑這藍衣男子,這塑像還能更漂亮。只是,我二人如果也能這麽和睦,那麽家主也省心。”便轉過頭去,跟雪瑤說了。
見雪瑤的臉色有點尴尬,雨澤忙解釋道:“家主,我已說得明白了,我并不是讨厭正君,只是有一些吃醋,等他回來,我們真的會像這塑像一般好的!”
再不挑明,可真要出事了,雪瑤無奈道:“你兩個若是好成這樣,還要我做家主的何用?你可知此廟是保佑兩位男子的姻緣,并不是你所想那般。”
雨澤驚訝道:“兩……兩個男子?那他們怎麽生孩子?”
雪瑤屈指在他額角輕敲:“小糊塗,你當天下男子都緊張子嗣的事嗎?”
雨澤突然被揭示了真相,半天轉不過心思來。雪瑤也不打擾他,牽着他慢慢走回了客棧,雨澤呆愣之中,就連什麽時候回去的也沒有搞清楚,直到午飯時間,還捧着碗發愣。
雪瑤催道:“快些用飯,杏寨驿站已經來了消息,下午咱們動身,晚上天黑時候就可以到。”
雨澤直到坐在車上,還有一肚子問題,便問道:“為什麽家主知道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呢?”
雪瑤道:“正經事為妻的也知道不少。況且雨澤不知,未必別人都不知,這很正常,又有什麽奇特之處了?倒是你的賬,想明白了什麽,說來聽聽。”
雨澤小心翼翼道:“家主,我覺得,商家本來吃的就是利潤飯,這三年不到,三十萬兩銀子白白地丢開去了,說渾不在意,定是不可能的。這兩本,講得好聽些叫賒賬;講得不好聽些,這是索賄;要講到最不好聽的,恐怕是官以權壓商,暗地勒索。”
雪瑤點點頭:“還有呢?”
雨澤面色凝重道:“這三十萬只是個附加的甜頭,更多的定是實際賄賂的銀兩。嗯,是了,剛才說起亂七八糟的事情,這倒提醒了我。像柳畔巷子這種地方,出幾個花魁陪一陪當官的,恐怕也少不了。還有譬如官員去商人家裏赴宴,商人包下游船請官員游湖等等,這些看不見的花費在商人自己賬裏頭,算也算不過來。”
雪瑤面色緩和,道:“難怪連皇上都欽點你跟我來,果然是不錯。”
雨澤大着膽子,抱上雪瑤腰,拿自己臉側貼着她臉,笑嘻嘻道:“太上皇當年也欽點雨澤嫁給家主啊,果然也不錯,是不是?”
雪瑤将手放在他手背上:“确是人才,太上皇眼光定然不差。這麽賢德,以後便不喚你名字,就以賢夫代之。”
雨澤見雪瑤接受自然,心裏歡喜無限,将臉轉過來,親親雪瑤嘴唇,道:“家主又取笑,家主對正君都是叫名字的,怎麽對雨澤就不一樣?雨澤喜歡家主直接叫名字。以後咱們三個要好好地,不許你偏心。”
雪瑤微笑道:“你看,說了這個問題,又變成‘正君’了。既然三個都好好地,為什麽不一起叫名字?”
雨澤認真道:“出閣之時,家裏長輩教導了,做側君不比正君。正君為先,側君不可以自妄,一定要謙恭守禮。雨澤小時候一直學的是正君之道,一直到了賜婚聖旨下到秦家,才改學側君。家裏長輩一直擔心雨澤不讨家主歡心,雨澤在受家主冷落之時,原也沒想到有今天,現在回頭看看,真是值得。”
雪瑤故意嘆口氣道:“還秦家秦家的,你早已是我陳家的夫婿,自然不必守舊家裏的規矩。你若一早就把自己真面目拿出來,我也不必那麽煩惱。”
雨澤撇撇嘴道:“咱們悅王,薄幸之名天下皆知,萬木林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哪會在乎我一個小小側侍君的得失?寧願去青樓,也不去我房間,我可是天天求着伺候您哪,您倒好,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您自己倒想想看,多少次寧可不在家裏過夜,也不來找我的?您自己倒說說,我伺候得不差吧?”
雪瑤點頭道:“這就是問題所在了,雨澤嫁到王府來,可不是伺候我的。要人伺候,我身邊恨不得梳頭洗臉都專門有一位仕女,雨澤其實只需要做想做的事,自由一些,你是側侍君,又不是我的随從侍衛。”
雨澤認真收緊手臂,将下巴放在雪瑤肩上:“我最想做的,就是跟家主在一起,照顧家主,伺候家主。當年未嫁之時,不知道日思夜想多少次,只要能碰到悅王儲一片衣角,我都會很滿足;賜婚聖旨下了之後,夜深人靜時,我只要一想到以後家主可能睡在我身邊,離得那麽近,我就睡不着了;前幾日家主生我氣,我也不好過,面對着家主,還覺得想念,就怕一眨眼看不到,家主就不要我了。家主和逸飛,都是皇室出身,自然不會有這等雲泥分別之感。而雨澤得來不易,便更是覺得疏離,沒辦法把自己擺在和家主同等的位置上,便生出了自甘卑微的念頭。仕女能伺候的,我也能,仕女不能的……”說到最後,自感失言,臉上一片火紅,埋着頭不敢再說。
雪瑤本想抓住他話柄,調侃幾句,但這話中真情流露,也大是感動,想想從前的冷淡,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伸手摸摸雨澤的側臉,火燙火燙的,心中一陣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