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這天氣過了大暑,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世界,溫江沿岸,更是熱得像蒸籠一般。

今日堂上各級官員呈三堂會審之勢,威風赫赫。最上首自然是悅王陳雪瑤,次之為鴛鴦郡守賀佳彤,再次才是扶柳縣尹王黎。

一般案件只需要兩名書吏做記錄,今日用上了八名書吏,以四位一組,分坐在兩旁,就連案頭墨塊的味道,都有了幾分嚴陣以待的氣息。

本案審理官員多,而且位高權重,為保萬無一失,縣衙大門早已緊閉,閑雜人等統統被屏退,接觸證人和朝堂所用物事的,和兩旁衙役之類上下人等全是雪瑤的親衛,原先扶柳縣衙所有官吏已被暫時看管起來,不管是天風,還是人風,真是一絲都刮不出去。

公堂之上需身着正式朝服,在這種天氣下,更是悶熱難當。排位低微的小吏們,手執長柄扇,為長官們扇風消暑。雨澤便趁機扮作打扇的随從,混在堂上旁聽。

升堂之後,雪瑤先傳帶上人犯。

果然不出所料,扶柳商會趙會首已被屈打成招,神情委頓地向上叩頭。

雪瑤拿起案頭官府“賒賬”賬冊,朗聲道:“犯女趙氏,孤不問你這次投毒之事,孤只問你,扶柳商會是何時開始記錄這本賬冊的?”

趙會首擡起頭來,見到那賬冊到了雪瑤手中,吃了一驚。但随即猜想,那賬冊到了王黎手中,自是為了讓自己不得翻身,才呈與了悅王。官官相護,今日必定一命休矣。

但既然事情已至此,倒拼将一死,把話說絕。

趙會首想到這裏,心情稍有激動,語音發顫道:“這種賬冊,我們已經記了十幾年。”

雪瑤道:“是由誰記錄?”

趙會首道:“是由每任會首,秘密記錄下來的。在民女擔任會首之前,由上一任會首親自教會民女記錄此賬。”

王縣尹見問得奇怪,卻對這些賬冊毫不知情,小聲向上道:“千歲,問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做什麽?”

雪瑤冷冷瞥她一眼:“孤問的事,縣尹管得着?”

這聲息,可不大對啊。王縣尹馬上噤了聲,心中沒來由一陣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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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随意翻了翻賬冊:“如此說來,孤手中這三年的賬冊,全是由你親自所記?書吏,給她文房四寶,孤要核對筆跡。”

筆跡對過,絲毫不差。雪瑤抽一支令簽擲地:“将扶柳商會副會首張氏帶上。”

張副會首到堂,行禮畢,站立在堂中央,由雪瑤發問賬冊來由。

張副會首道:“禀告悅王千歲,禀告各位大人,此賬冊乃是商會各家被官府欺壓的記錄。官府中小到捕快,大到縣尹本人,對各家商戶層層盤剝,已經許多年了,我們卻是近十幾年才開始記錄這本賬。然而這本賬上記錄的僅僅是縣衙上下,在商家所謂‘賒賬’,其餘逢年過節,拜壽送禮之數,在這裏還有一本賬冊,在民女手中保管。原先這些‘賒賬’和禮品,還能由我們商家作數,但這王縣尹入主本縣以來,向我們分發了禮單标準。若是低于此标準,輕則本人被責罰,重則被捕快衙役上門來砸門面,封店鋪,實在苦不堪言。現将禮品冊和五年前王縣尹分發的禮單令帖,作為證物呈上千歲案前,請千歲明鑒。”

雪瑤命手下将禮單令帖給王縣尹看過,送還在案頭。

王縣尹剛才覺得酷熱的天氣,這會兒冷冽如秋,汗水一下就不見了,指尖發白,緊攥着椅子的把手。賀郡守念在遠親之義,以責怪的目光偷偷地瞪了王縣尹一眼,雙手交握在膝,也是苦思為表妹脫罪之法。

雪瑤命人将張副會首帶下,繼續問趙會首道:“如此說來,投毒之舉,是趙氏你不堪官府多年欺壓,希望為自己出氣,才出此下策的?”

趙會首眼見這悅王問案,句句不在本案,似乎是要發揮出對縣尹不利的一面,心中大喜,頗覺自己翻案有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說件大事,迫不及待喊道:“千歲明鑒!民女冤枉!民女絕無害人之心,更無投毒之舉!是王縣尹自己說漏,争吵時向民女講出了當年戶部尚書石倩雯的舊事,事後要公辦私事,殺民女滅口,這才如此定罪!求大人垂憐!”

王縣尹起身怒道:“一派胡言!本縣何時跟你說過!”

賀郡守聽到石倩雯三個字,心中也是一涼,這才明白,這案件只是一根硝線,悅王真正目的是點燃了這引線,讓後邊那個火藥罐子爆炸。她似乎看到火藥罐子上,貼着大大的賀字。

越是涉及到賀家,就越要穩住,丢卒保車也是必要的。

表妹啊表妹,賀家庇護了你這麽多年,總不能白養了你。

為了表姐還能繼續仕途通坦,只能把你抛出去了。

雪瑤命傳上仵作,當堂驗屍,銀針在屍體上并未找到中毒痕跡。仵作回報道:“此死者是因為心肺腫脹,窒息致死。”

王縣尹怒道:“好好的人,怎麽會窒息而死!分明就是投毒!江湖上盛傳有查不出來的毒藥,本官一直在說,查不出便是你們廢物!”

雪瑤重重拍下驚堂木:“王縣尹,公堂之上豈容喧嘩?坐回原位聽審!”

仵作繼續報曰:“禀告悅王千歲,所謂查不出的毒藥,是坊間說書唱戲的杜撰,是不存在的。此死者應是自身禀賦不足,接觸了自己不能接觸的物事,導致中毒而死,并非是被人投毒。”

雪瑤又命人帶上了死者的夫婿和母親,證實死者确實是禀賦不足,生前每每到季節之交便會呼吸不暢,平時聞到一些花草的味道或者一些異味,旁人沒有感覺之時,死者就會感到不适。旁人若是感覺刺鼻難聞的味道,往往死者已經呼吸困難,需要馬上離開。案發之時,正是季節交換的當口,死者生前幾日,也曾因身體不适訴醫。

雪瑤道:“如此說來,這死者的去世,是意外和巧合,原來怪不得旁人。現結投毒案,判趙氏無罪,下堂休息,莫離了衙門,稍後再傳。”

趙會首松了口氣,心下大寬。

到了現在,她早已看出自己這案子只是借題發揮的工具。開堂到現在,一不用刑,二不畫供,三不定案,要是再看不出悅王真意不在本案,也太遲鈍了些。她也明知,現在雖然王縣尹表現得激越,但是悅王和賀郡守才是真正的對手。

不管怎麽樣,悅王要扳倒商會頭上這兩座山,做百姓的哪有不高興的?

趙會首自是歡欣喜悅,下堂去了。

雪瑤道:“投毒之事冤情昭雪,但商會對官府的積怨倒是事實。方才還提到了前戶部尚書石氏之事,這件事,我倒要問問另外的證人。”

趙會首的兒子被傳上堂來,複述了一遍那天跟雪瑤說過的的話語。

王縣尹臉色發白,賀郡守也忍不住了,怒道:“滿口胡言!是誰叫你這小刁奴來含血噴人!”

雪瑤展開另一份卷宗:“這一份,是石氏當年的案卷,其中幾處描述,令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這少年證實,确是賀家栽贓,令石氏枉死,整個事情才連成一線。當年你賀佳彤還是京官,憑着戶部之便,撈了不少,本來這贓案是要查到你身上去的,誰知你們賀家倒是神通廣大,話鋒一轉,就變成石氏在你們這私藏贓款。這裏有當年審理的文書記錄,也有當年涉及此案審理的官員發來的卷宗釋疑,其中含糊閃爍,遮遮掩掩,只說表面之事,就是不敢說出背後真相。孤今天要将這卷宗補齊了,書吏,讀一讀這幾份陳表。”

書吏接過四份陳表,宣讀出來。

四份陳表,講的是同一件事,地方官吏到京城報戶報稅,只要一到了賀佳彤手中,好好的數據就全都對不上,除非給這位賀大人一筆不小的好處,賀大人才答應改正數據,向尚書石大人通報正确數據,并承諾返還地方一些“好處”,事後卻毫無回音,只能讓地方官員自認倒黴。第一次,地方郡守全都上當受騙,以為真是出了問題,不料此後每年報稅,都是一樣,便明白了門道,只是敢怒不敢言。

當年向賀氏呈上的禮物,禮單在均有記錄,已随陳表奉上。

四位官員的陳表,如四發連珠箭,坐實了這欺上瞞下的索賄之罪,令賀郡守辯無可辯,頹然呆坐。雪瑤又命書吏将石倩雯抄家所得財物記錄與送給賀佳彤的禮單記錄相對比,只有少量物品與石家抄沒之財物相同。

雪瑤又拿出了從石家抄出的禮單比對。那些相同的財寶,均為賀佳彤作為禮品,送與石倩雯的。當年查案,就是以此為證據,定了石倩雯欺君與索賄兩大罪責,最終将石倩雯推上了刑場。但是今日堂上,這些寶物卻又成了翻案的證據。

雨澤心中暗道:“以前聽家中長輩說過,金玉珠寶,口不能言,但是在人手中,一會是能使人歡欣的禮物,一會又是殺人的兇器,可見富貴之虛幻如煙雲,瞬間聚散。也不知我秦家是不是也有接觸的朋黨,這可不好。将來讓別人因着類似的事情,再牽連出我們來,一起獲了罪,哪還有将來?回京之後,定要再跟娘家說說,引以為戒。”

雪瑤手執幾份禮單,向下道:“當年由于雲皇身懷有孕,五皇子臨盆在即,所以未曾親審,指派了刑部尚書賀佳穎,大理寺丞李吉芳來審理。賀佳穎是你賀佳彤本家近親,偏袒隐瞞之事自是無話可說,李吉芳收賄之後,懼怕賀家過河拆橋,将往來密信和賀佳彤所供禮單,秘密交予侄女,就是當時任丹鶴郡鏡湖縣縣尹的李玉泉。将李大人請上堂。”

堂下一陣朝靴踢踏,配以金玉铿锵之聲傳來,走到堂中央站定。

雨澤偷眼觀瞧,果然是之前所見的那位李大人,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丹鶴到鴛鴦,千八百裏之遙,何以這李大人可以随時出現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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