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李大人上堂後自報官階,現在任鴛鴦郡符縣縣尹,雨澤才釋去疑惑。

李大人身為官員,講話自然更有分量。她簡單敘述了一番當時情形,語調平和,但表述清晰。據她言道,當年大理寺丞李吉芳自知不敵賀氏朋黨,将證物托與她保管,此後到了調任之時,便回了故鄉做地方郡守,遠遠避開賀家勢力。但賀家為封口,仍然軟硬兼施地恐吓過,也送過另一批禮品。

陳述完畢後,李大人又送上了幾封密信和禮單。

雪瑤取出玄鐵朱筆,代表禦審,當場圈定判決:王賀二人就地罷免,立時抄沒財産。賀佳彤罪涉欺君罔上、誣陷命官之條,判腰斬棄市;本應盡滅三族,因其幼女幼子二人時年未滿十一歲,依律赦其性命,沒籍為官奴官伎。平反已故命官石倩雯欺君罔上之罪,批重修石家陵墓,子女皆從卑賤之籍脫身,還田賜銀。

至此,前戶部尚書石倩雯欺君瞞稅索賄案,才算真正了結,石家所受的苦楚,今日終于落到了正主頭上。

雪瑤再提朱筆,判縣尹王黎圖賴婚姻之罪,敕令王縣尹之女入贅趙家,本月內完婚。升桃園集縣尹張麗娘為鴛鴦郡郡守之職,桃園集和扶柳縣空缺之位暫缺,留待吏部指派。

最後上下人等,共謝皇恩,散堂不提。

下堂後,雪瑤也沒有絲毫的放松,直到親手放飛了信鴿,才露出一點輕松的神情。

鴿子飛回來的那天,雪瑤才将該斬的斬了,該抄的抄了,開始進入清點階段。

小煥脫了伎籍,又拿了賞銀地契,加上之前積攢,竟俨然一個財主。脫籍時候,看看其他花魁的臉色發青,小煥心頭陣陣歡欣喜悅。叫你們琴棋書畫,叫你們溫文爾雅,照樣淪落風塵不是?小爺我自由了,你們羨慕去吧!

只是絲縧媽媽不知何時離開了扶柳,據說是去楚州郡探親去了,沒有好好地跟這殘花敗柳耀武揚威一場,這是此行唯一的遺憾。

完事了之後,小煥便時常往扶柳驿站裏跑,跟雪瑤接近。

“京城裏,善王也已清除了賀家根基。”雪瑤悠閑地飲茶。

小煥點頭道:“看來太嚣張放肆,總是不好的。”說着話,卻瞟了一眼雨澤。

雨澤在一邊憤憤地看着小煥和雪瑤之間的氣氛。

坐在一起吃茶聊天?他們就這麽熟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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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小煥轉過目光來,望着雪瑤一笑,上上下下地看着她。

這種神情雨澤再熟悉不過了,這明明就是男人在算計着女人,想着怎樣才能打動她的樣子嘛!一股無名火沖頭而上,急忙離了座,擋在兩人之間: “石小煥!眼睛看哪呢,看哪呢?我家主是你能看的?”

小煥卻不理他,向雪瑤繼續道:“千歲,賀家當年誣陷我石家,明珠蒙塵,忠良遭忌,我由此入了魔障,無法解脫。可如今他們落網了,我仍是不得釋懷。而且我母親也未得追封原職……”

雪瑤截斷了話頭,冷冷地道:“你以為誰是忠良?你母親麽?”

小煥見她變了聲調,心中一陣惶恐着急,提高了聲音道:“自然了,我母親當年為官清正,現下平反卻只是重修陵墓?”

雪瑤将茶盞扣在桌上,茶盞底座碰着桌面,一聲脆響。雨澤只得将無辜的物件拿走,避免受到波及。只聽雪瑤道:“你母親或許是個慈母,但誰家為官不會貪?你母親那些俸祿,養得起你們一家幾口子自然沒問題,但養得起當年你們尚書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嗎?抄你家時的禮單,孤看了好幾遍,光是龍眼大的夜明珠,就有三五十之數。雨澤小時候,也算是個會顯富的,但那日跟孤提起,你幼時便穿金戴玉,琳琅滿目,僅一串璎珞之上,就挂了三顆純淨無瑕、拇指尖大的貓兒眼珠子。至今提起,雨澤還是羨慕得不得了。你母親在欺君瞞稅這件案子上,确實值得平反冤枉,可是索賄貪污這一樁,皇家可沒冤枉她一分!賀家送禮之時,你母親收得毫不手軟,若當真清如水、明如鏡,今日哪裏輪到你去煙花之地混日子?”

小煥瞠目結舌,想要反駁,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以前想不通的一些事,被雪瑤這一陣斥責,似乎有些明白,又心有不甘。

雪瑤又道:“忠良?別都覺得自己忠良。做臣下的,拿着俸祿忠于職守,別給上面添些不必要的麻煩,也就夠了。真正的忠良,皇族之中也難有幾位。就連孤自己,想來也配得上一個忠字,但良或不良,連孤自己都無法定論。為什麽上面明知道人人都貪,卻不是人人都管?說穿了就簡單,只不過是有的人安分低調,有的人礙了別人的眼,擋了別人的路。你母親上位的時候,做了些什麽,別人也是記得的。你家被抄家那段時間,自然是有為之惋惜的,但是也有不少叫好的。一個人一生會做很多事,做事的時候也總是會傷害很多人,這又有什麽稀奇?你小時候想不明白的道理,怎的虛長了這麽多歲數,一點也沒明白?你只顧自己委屈,想想賀家,也有跟你當年一般大的小兒郎,也會同你一般受人欺負,受人侮辱,他們長大後,會一輩子恨你,詛咒你,會認為自家才是那忠良的一方。互相傾軋的官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但是誰也別說誰無辜。”

小煥被她一頓居高臨下的訓斥,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熱,淚珠便從眼眶滾滾而出,劃過臉頰。他胡亂地擦了一把,轉頭跑走了。

雨澤難得見雪瑤這般嚴厲,心中有些怯怯的,小聲叫道:“家主……”

雪瑤轉過臉來,還餘怒未消,豎着眉望了雨澤一眼,雨澤不由自主一縮。

見吓到雨澤,雪瑤自己也暗暗覺得有些尴尬,回房小睡了一下午,直到了晚膳時分才起身。雨澤見她恢複常态,親手為她端飯布菜,小心翼翼道:“家主,咱們什麽時候回京?小煥家……好歹也是京籍,咱們帶上他一起走呢,還是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呢?”

雪瑤接過青瓷小碗道:“一起帶上。下午我也不知是怎麽了,見他那個樣子,竟覺得怒火不可抑制,全給你看了笑話去。”

雨澤吐了下舌頭:“哪是笑話,簡直是鬼故事。”

雪瑤捏了一把雨澤的臉蛋:“都敢這麽放肆了,還不是笑話?”

雨澤又道:“家主,那你……怎麽看小煥?雨澤忍了好多天,就直接說了。小煥一定是喜歡家主,喜歡到和我一樣要嫁給家主。家主之前什麽時候跟小煥接觸過,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幫家主做了那麽多重要的事,我卻什麽也沒做。前幾天你們說正事的時候,我吃醋得很,卻一句也插不上,心裏很生氣。但是,家主是尊,我為卑,家主不說,我原是沒有過問的資格的。但是我心裏太生氣了,所以必須問個清楚。”

開始說的時候還是有些怯生生的,之後越說越氣,雙頰紅紅,盯着雪瑤,似乎一眼看不到,雪瑤就不見了似的。

雪瑤見他這樣,心中一甜,又是好笑,又是感動,道:“我去讓你找他,表明身份之後,他已動了從良的心。之後,我假托王縣尹之名約他會面,他嘴上不說,可羨慕你得很,你不知不覺中,便了結當年貓眼璎珞的遺恨了。我便鼓動他不應淪落風塵,讓他跟我做事,以圖平反石家的冤案,就這樣。”

雨澤撇着嘴道:“家主跟雨澤都不把話說齊了,真是的。你定是許了他住舊宅子,回京籍,不然他這個無利不起早的勁頭,才不會這麽熱心的幫忙。說他沒有資格自稱忠良,倒是不錯。但是家主,他喜歡你,這事怎麽辦?”

雪瑤淡淡道:“朱雀皇城那麽多人喜歡我,難道一個個都辦了?”

雨澤心中砰砰跳起來,莫名的歡喜和慌張,一起湧上來,他感覺事情可沒這麽簡單。石小煥從小就悶頭出壞招,一定要小心,不能讓他再接近家主,哼。

一行車馬,緩緩走在官道上,兩旁樹木郁郁蔥蔥,時時可見擺攤賣西瓜和賣涼茶的小攤。路上行人,往往走得滿頭大汗,便在這些簡易的小攤邊略坐一坐。

天氣炎熱,雪瑤和雨澤心疼手下随從,多休息,少行路,該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心情爽快,權當游玩,回程一路順手打發一些小貪小惡,倒也得了不少贊譽。

這一天,雪瑤一行在伯勞郡東北方行進,就要進入皇城直屬的朱雀郡邊界,前方突然奔來一騎,馬上之人雖然身着便服,但衣服上有暗號,熟悉官場的一看便知是一位鐵衣宮衛。雪瑤遠遠望見,突然心潮一湧,胸中煩悶,忙令車隊停下。

那宮衛的馬好快,一眨眼就到了面前,帶着一頭一身的塵土,滾下鞍來向雪瑤行禮,雙手呈上京城急報。

雪瑤心中一凜。通常京城有急報,是由信鴿傳到附近驿站,再由驿馬傳到,這次怎麽直接出來宮衛傳報?接過急報一打開,頓時全身血液冰冷,嘴唇青白。

雨澤見她突然之間受到這麽大打擊,便湊了過來。還沒看清那金帛急報上的字眼,只見雪瑤一咬嘴唇,擡起頭道:“給我換騎裝,備最快的馬,快!”

一邊說話,一邊硬生生揪掉了發髻上的首飾,金的玉的叮當做聲掉了滿地,渾不在意,自己用手指耙了耙被拽散的發絲,簡單地扭了一個圓髻在頭頂,抓過車中雨澤的帏帽戴了,扯開上衣,便要立刻換裝。

雨澤見狀,急忙拉好車簾,服侍她換過衣衫。

雪瑤看也沒看雨澤一眼,喊了聲:“你按原行程慢慢回。”便跳上了馬背,一路向京城絕塵駛去。

雨澤和那位宮衛都愣了。

悅王從來不是急性的人,今天是怎麽了?

那密報上寫的什麽,能使她如此?

雨澤收拾淩亂的首飾時,将密報拿了起來,偷偷看一眼,自家也覺得呼吸凝滞。

那上面是君懿的親筆字跡,八個字:“逸飛苑傑軍中失蹤”!

君懿也算老成持重,但這字條寫得潦草不堪,似乎是不愛學字的小童,書寫時必定也是惶急不已。

字跡最末,有一個粉色的水跡,圓圓的。

不知是汗還是淚,沖掉了皇上臉上的胭脂。

雨澤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一股莫名的慌張,讓他也一時手足無措。

第六卷 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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