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少年面對幾個陌生人,頗有不安,不太自然地笑着,雙手也不知要往哪擺:“我……我叫唐雲。”他生得比苑傑低一些,苑傑将他領子提起,便顯得那衣服有些過大,将他整個肩膀和腦袋差點埋進上衣之內。

小雙笑道:“苑傑不要提人家領子,不禮貌,也吓到他了。小唐兄弟,那就一起回營吧,你若走累了便上車坐着。”唐雲急忙道謝,爬上了騾車。

苑傑這小子,這麽大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太容易交朋友,逸飛心中笑話他。但是逸飛昏了頭,卻沒想自己也是苑傑見一面交來的朋友。

回營之時一切照舊,一路風平浪靜。到營門口,崗哨兵士一個個驗了腰牌,問了暗號,一行出營人等便排着隊去哨兵帳,銷去了出行記錄之後,才三頭分開。逸飛和小雙同回醫帳,苑傑和那少年各自回了自己寝帳。

戈壁灘的風,刮來的全是碎沙石,逸飛剛出去一日,便沾了一身髒,吃晚飯時還有些別扭,總覺得有灰塵掉進碗裏,又覺得滿口是土。終于挨到了晚上沐浴時間,逸飛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的小浴桶,在肩上搭了條粗布手巾,直奔洗澡堂去了。

熱氣氤氲間,逸飛拿着粗布巾搓洗皮膚,果然身上洗下不少的泥來。逸飛還不放心,直将自己全身搓得發紅,确認完全洗淨之後,才停了手。此時全身都覺得乏力了,他坐在浴池邊的條凳上稍事休息,整個人在熱騰騰的水霧之中熏蒸着,又溫暖,又舒服。

身體正在享受,心思忽然一轉,他隐約地覺得事情不對了。

今日遇到的那個少年,神色有些奇怪。

像那個陌生女子所說,軍營之人,有軍營的氣味,逸飛雖然聞不出那個味道,但他覺得那少年并不像個兵。也許是他神情有些倨傲不羁的叛逆感覺,也許是他行走之時腳步不對,也許是他身板不是那麽挺直。

再仔細回憶,他的神色也極不自然:苑傑拉他,或者摟他肩膀的時候,他都會略略斜視,雖然強顏歡笑,但那股不情願的感覺才是真的,甚至有些嫌惡的嫉恨的神情,在他眼中一閃而過。若真如苑傑所說,兩個人一見面就說上了話,不會這樣排拒。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這個少年在說自己名字的時候,很不熟練。

一個人的名字就像出生就帶有的烙印。人在報自己名字的時候,一到嘴邊就幾乎是順着滑出來的;但這個少年不一樣,唐雲這兩個簡單的字,他說來竟顯得語音滞澀,不太熟練的樣子。

不對,越想越不對,這個少年有問題!

想起陌生女子說的話“你身上的軍營味”“莫要別人看破”,逸飛的心跳的很快。他感到這少年不屬于本營,也許他進營的目的,是要危害到其他人的安危,不得不防。但是那少年已經入了營,茫茫人海,到哪裏去找?

逸飛越想越恨,忍不住手在浴桶裏重重一拍,水花嘭地散了開來,濺了旁邊一位大哥一身。那位還挺風趣,不但沒生氣,反而轉頭笑道:“小兄弟,你這是懷念小時候洗澡潑水玩兒麽?”

周圍人哈哈地笑了起來,逸飛卻一點輕松的心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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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幾天,逸飛悄悄觀察着周圍的動靜。除了雁将軍回了營一趟之外,到處都沒有新見聞,那少年倒真是泥牛入海,無聲無息地融進來了。

但願是多心。逸飛這樣安慰着自己,漸漸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情。

苑傑傷愈之後,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又很少來醫帳了。

逸飛大覺無聊,正在盤算日子怎麽過,醫帳卻又熱鬧了起來。

這天一早,逸飛仔細地包好頭巾,不讓一絲頭發露出來。他今日已經處理了不知多少傷口,真慶幸天氣寒冷,沒那麽多汗水流下來,但一熱一涼,總免不了要感染風寒,安全起見,拿起一邊的布巾,擦幹淨額上細細的汗珠。

看多了光榮負傷的兵卒,現下這些受了傷罵罵咧咧的倒很少見。逸飛見兵卒們個個怨聲載道,極不情願的樣子,本來有心打聽一下,但實在忙得不可開交,大半天滴水未進,嘴唇上都起了一層焦皮,哪還有心思去跟傷員搭話了?

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包紮傷口的基本工作才忙完。大夥胡亂吃了幾口晚飯,又緊敢着更換地面鋪的麻布毯子,收拾雜物,清點用具是否丢失,清點藥物存量,亂哄哄忙了一陣。

幾位實在太疲倦的醫官,已經在新換的毯子上躺下來睡着了。

逸飛雖然困倦,但看到一桶髒水還沒倒,便提了出去。

白天帳內氣味不好,因此逸飛故意走得遠遠地,權當散心透氣,七拐八彎,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把水倒掉。

出去容易,回來就難了。雖然逸飛對營寨已大概熟悉,但也沒到閉着眼睛就能走回去的地步,慢慢地拎着空桶向回走,卻在轉彎的時候聽到一組巡邏兵士說話,隐隐是抱怨之聲,一時好奇,将身子隐在帳後,聽他們說什麽。

只聽那兩個士兵抱怨連天,一個道:“祥麟那邊不知道為什麽,這幾日挂了個免戰牌出來,大夥兒還想終于能好好休息了,誰知道這忠肅公這等好戰,非要趕着殺過去!”

另一個道也是憤憤道:“可不是!說是來打仗,可是本來誰也不願意交兵,兩邊僵持一陣子,到了最後各退一步不就完了?以前都是這樣的。這個忠肅公來了之後,偏說什麽對方挂牌定是怕了咱們,結果呢,急火火地打過去,可吃了個不小的虧。”

還有一個道:“忠肅公天天嫌雁将軍養閑兵,還說要在皇上那裏參雁将軍的本,查辦雁将軍呢!”

另外兩個附和道:“就是,這忠肅公就是看雁将軍不順眼,雁将軍惹不起躲得起,咱們可被整得死去活來,這叫什麽事兒!”

逸飛聽了一會,知道了大概。原來兵士們不滿,是因為忠肅公的判斷失誤,導致這次出戰失利。幸好忠肅公也不是泛泛之輩,沒有大張旗鼓前去讨伐,只是試探性的騷擾,卻惹惱了對方,索性以實勝虛,大力還擊了一把。

對方主帥是誰?下手也夠狠的。

逸飛沉浸在思緒中,一回神便聽見那幾個巡邏兵士大喊饒命,吓了一跳。

只聽一個中年女子渾厚嚴厲的聲音道:“私自議論,擾亂軍心,本該斬首,現寡人給你們全屍,刺罪軍之字,判一百軍杖,死了是你們罪有應得,殘了正好稱心如意,滾回你們老家看孩子去!”

逸飛差點打個冷戰,還是他死死咬緊了牙,忍住不動。

這種時刻,千萬不能暴露自己。

聽稱呼,帳後就是忠肅公本尊,雖然未見其面,但聽聲音就令人懾服。她好狠的心,如此對待這幾名兵士,還不如給他們斬首。

全賀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稚子,最看不起的就是罪軍。一個兵士退役之後,臉上刺着罪軍的字樣,那可是一輩子的恥辱。若被刺字之兵士沒有婚配,到了服役期滿,可就嫁不出去,自然老來無人奉養,死後斷絕香火。若是刺字之人回了故鄉,幾乎沒人願意收容他們,連謀生的路子都找不到。

這一百軍杖也夠惡毒,若是把人打死了,死前所受痛苦可想而知;若是僥幸不死,也會留下殘疾,雖說可以遣散回鄉,但是一個殘廢人已經沒有了活路,何況臉上又刺了字,真是生不如死。

逸飛聽了忠肅公的判決,心中就已是又害怕,又憤怒。擾亂軍心确實是件大罪,這幾位兵士也不是無辜之人。可是,若是以儆效尤,大可當衆裁決,一刀殺死;在這偏僻角落整治幾個小兵,也太沒有容人之量。最恨的就是自己沒有救人的能力,即便聽見了這種事,也只能縮在暗影之中,不敢作聲。

兵士們慘呼“饒命”之聲,漸漸遠不可聞,忠肅公身邊的護衛已将幾名兵士拖走。

逸飛勉強穩住呼吸,心中默默地想道:“原來我陳逸飛,枉自出身皇族,卻仍然這樣貪生怕死,一有危險,首先想到的就是不要引火燒身。唉,還想要來這邊逞英雄,現在呢,連毛毛蟲都能變蝴蝶,我是徹徹底底地廢了。”

胡思亂想之中,逸飛卻還是本能地不動,他感到,帶有壓迫感的危險氣息并沒有散去。

只聽得沉重的腳步,是金屬鑲邊的皮靴,踩在地上,“咚”,“咚”,“咚”,“咚”,那人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慢慢地将刀抽出了鞘。

是忠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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