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刀鋒摩擦着刀鞘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逸飛覺得耳根和牙根一陣酸澀,只想大大抽一口氣來緩解。但怎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腳步聲又慢,又重,一點一點地,越來越靠近了,就在逸飛藏身之地的周圍。

她搜索的速度越慢,逸飛就感到越恐懼。

若不是在宮中也算歷練過,還算見過一些場面,逸飛一定會精神不支暴露行藏。

逸飛雖然害怕,但心中清楚,忠肅公現在這樣做,是因為她不能确認是不是真的有人在暗處,她故意地加大這種壓迫感,是要等她的獵物先崩潰!

絕不能讓她如願,絕不!逸飛咬緊嘴唇。

心髒啊,心髒啊,哥哥平時一直都好好地保護着你,給你滋養得很健康,你這次可要聽話,輕輕跳,小聲跳,千萬別吵……你就當你自己是石頭做的,你就當咱們都是石頭,都不會動,千萬別慌……

那靴聲仍然是又重又緩,“咚”,“咚”,“咚”,“咚”,間隔那麽久,那麽久,似乎每踏下一步,就花了一年的時間。逸飛只能一百分地集中了精神,站在原地,無法可想。一股寒意,像一條細小的蛇,從尾椎慢慢地向脊背上爬去,一點一點地,從下自上,仿佛讓他的血液都凍結了一般。

唯今之計,只能聽天由命。

這是逸飛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性命,其實自己是做不了主的。有一些時候,真是靠命好,才能活下來。

誰都可以,快從這裏經過一下,誰都可以,快把忠肅公帶走,誰都可以,救救我……

逸飛心中大亂,已快支持不住,只聽那腳步的方向,已經慢慢地,将周圍可以藏人的地方巡視了一遍,終于輪到逸飛藏身這個方向。逸飛還在默默祝禱,卻聽到那腳步“咚”地走了一聲,停頓了。

然後便是一聲疑問的“嗯?”

接着,“噗”一聲,似乎是一個細小的東西被擲在地上。

再就是忠肅公低聲罵道:“小畜生!”

逸飛生怕牙關不受控制地打戰,偷偷擡起手來,緊緊咬住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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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撿到了什麽?

她發現了我?

我這就要死了?

不要啊!

卻聽見那皮靴在地上又踩又碾了一陣,忠肅公喊道:“來人!”

逸飛此時已經魂不附體,但不知哪來的力量,還能控制自己無聲無息地站在那,絲毫不動。

只聽見腳步響動,來了幾個巡邏兵士。

又聽見忠肅公道:“這是什麽東西?”

一個男性的兵士道:“回國公,這是這一帶獨有的蠍子,個頭大得很,蜇人也疼得很呢。我們給您打些冷水,您洗一洗傷口吧。”

忠肅公略一沉吟,道:“去。”

兵士們應了,忠肅公沉重的腳步跟着他們走遠了。

逸飛聽得那腳步聲越來越遠,剛才緊繃的心弦一下子斷了,兩腿再也站不住,軟倒在地,坐了好一會,才站了起來,強打精神,提着空桶若無其事地返回了醫帳。

第二天早上,逸飛一邊洗漱,一邊回想夜間驚魂一刻,不由得暗笑自己:“我真是笨得很,忠肅公是我阿姨,大家都是皇室嫡系,這麽近的親眷關系,可不同于那些一般的宗親。我若是遇上了她,只要表明身份,不就是萬事大吉了麽?”

換過衣衫,挑起醫帳的帳簾時,又想:“不對啊,那個時刻,我怎麽能證明我的身份呢?若是她殺了我,才知道我是善王子,豈不是讓我枉死?”

忽然間,一個念頭閃了過去,逸飛打了個冷戰,愣愣地想:“若她知道我是嫡親,卻還會殺了我,那時候我怎麽辦?若是她有意要殺,而且殺的就是我,那又要怎麽辦?”

這個念頭,絕不是今天的念頭,似乎是記憶中出現的。是了,不光是爹爹用定國将軍吓唬過我,娘親也說過一次的!若爹爹是與我玩笑,娘親絕對不是的,她那時表情很認真的。莫非娘親跟我說這個的意思,就是要我長大以後,也遠離這個阿姨,避免危險嗎?可是我要怎麽問個清楚?我這幾年不常回家去,娘親又常出門去,真應該好好跟娘親多聊幾次,我還是太嫩了啊。

逸飛正在發呆,一個護衛走進了醫帳:“醫生,忠肅公抱恙,請你迅速做準備,随我出診,去主帥寝帳。”

逸飛又打了個寒戰:莫非我還是被發現了?

不可能的,別吓自己,去了再說。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逸飛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勁,把腰板挺直了,手腳麻利收好藥箱,背在身上,整了整衣袍,随那護衛一起去了。

通傳完畢,逸飛走進帳內。

這是逸飛第一次和忠肅公陳淑予正式地接觸。

在雲皇的手足之中,忠肅公和她的年紀最相近,兩人只差了一歲。但聽封號就知道,這忠肅公定是不茍言笑,跟和藹可親的雲皇,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是逸飛随即想到,能當上皇上,肯定也不簡單。雲皇的和藹可親,應該也是一種有力的武器吧。

軍中不像宮中,不用對主帥叩拜。逸飛行了個禮,便擡頭看了一看,這才第一次近距離看着這位聲威赫赫的忠肅公。

忠肅公果然像他們所說,比男子都高大。別說小時遠遠看了,現今近看的情況下,男子也很少能有她這樣的氣勢。

但是她面容倒不若苑傑所說的醜陋。陳家的女子,總還是相貌出色的,只是她周身流動着戾氣非常恐怖,使人忘記她也是一個凡間女子,卻能感覺她仿佛随時都可能會輕輕一把,捏斷了對手的脖子。

當然,這種氣息并不是時時都存在的,現在的忠肅公,應該是因為病痛而産生了戾氣。看來昨天蠍子蟄得真狠。

忠肅公懶得說那麽多的樣子,直接擡起了手。

逸飛看到,她右手掌上纏了兩圈裹布,虎口處腫的厲害,定是昨夜蠍子蟄到的地方。逸飛一邊解開裹布,一邊默想:“蠍子君,不知你是哪路神仙派來救我的,連累你喪命,真是對不住。”可表面上還要演戲,故作驚訝道:“忠肅公此傷帶毒,又無明顯傷口,顯然是毒蟲所傷。請問忠肅公,是否見到傷您之毒蟲?”

忠肅公淡淡地道:“一種個頭很大的蠍子,黑褐色的。”

逸飛便先用銀針刺入受傷處周圍穴道,阻斷毒性擴散,再割開忠肅公腫脹之處,擠出了郁結的血液,最後取了蠍藥膏,用竹片挑出,均勻塗在傷處。忠肅公一聲不吭,連手都不曾抖一下,直到逸飛包紮完畢,才點了點頭,對逸飛道:“你這小孩子不錯。”

逸飛想到昨晚之事,不敢與其對視,趕緊斂了袖口,低頭道:“謝忠肅公。”再不敢擡頭,從藥箱裏拿出一個竹制的空盒,用竹片将蠍藥膏分裝進去,還用幹淨布巾擦了擦竹盒邊緣,雙手奉上,道:“忠肅公,擦藥時請您萬勿用手直接接觸藥膏,若是沾到手指,一定要洗幹淨,此藥入口是毒,只能外敷。若有好轉,就遞減藥量,很快便會解毒消腫的。”

忠肅公還是略一點頭,便算是知道了。

逸飛退出軍帳,長舒一口氣,剛要擡腳走掉,忠肅公的聲音便在身後響起:“回來。”

逸飛心一下提到了喉嚨,轉回來強作鎮定,低頭行禮。

這個時候,絕不能說話,開口便是心虛的表現。無論為什麽被叫回來,自己都不能先交了底。

忠肅公慢慢地走了過來。

和昨晚相同的,催命的靴子聲,間隔更長了。“咚”——“咚”——“咚”,到了面前,站定。

逸飛和昨晚一樣緊張,可昨晚誰也看不到他的樣子,今天若是暴露在對手眼前,可丢人得很,也危險得很。

心一橫,唯有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剛才寡人就注意到了,你很怕。”忠肅公語調平靜,卻充滿壓迫感。

若是開口太快,便像是說謊了,逸飛設計好了說辭,便故意沉默着。

“擡起頭來。”

逸飛深吸一口氣,将頭擡起,對上一雙目光淩厲的眼。

“回寡人的話。”忠肅公的語氣剛硬,似乎是軍令一般。

逸飛道:“忠肅公天威赫然,望之生畏,下官見識淺薄,自然心生懼意。”

忠肅公“呵”地笑了聲,卻沒有笑意:“小東西,竟自稱下官?軍醫沒品級,這稱呼跟誰偷學的?”

逸飛道:“回禀忠肅公,下官乃是五品禦醫,到前線随軍的。”

忠肅公沉吟了一陣,冷笑道:“小君懿連男禦醫也敢用,可真不成器。你走吧。”

逸飛行禮出帳,心中擂鼓一般慌張。

這忠肅公果然有問題,對皇上話語之中也敢有如此不敬,還要故意說給宮裏來的人聽。這次和祥麟的戰争,可別出什麽亂子。

正好時間已經快要到月底了,要趕緊寄信給雪瑤或者娘親,讓他們有些防範。

還要去昨晚的地方一趟,将那救命的蠍子埋起來。

可是,敢不敢去呢?昨天忠肅公能夠搜查那裏,肯定是或多或少地感覺到了我。若是忠肅公還沒有放松對那裏的警戒,我回去埋葬那蠍子,埋葬的豈不是我自己嗎?

總之,先回醫帳,不能出任何意外。

唉,我如今是越來越瞻前顧後了,不知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一路走,一路想,這事情似乎又有什麽蹊跷的地方。

是了,雖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地面的顏色,應該是跟蠍子有區別的,不然也看不見那蠍子。忠肅公是習武之人,強身健體之餘,耳聰目敏是必然的,她應該更輕易地看到那蠍子的輪廓。可是她怎麽會看到蠍子後檢查這麽久,還用手去碰呢?

根據她後來的反應和她受傷的位置,她不止是看了那蠍子,她還撿起來放在手心去細細驗看,這才導致了被蠍子蟄的結局。

一般人看到地上有蠍子的輪廓,是不會用手去撿的。可是忠肅公卻撿了。除非,她不知道那是蠍子。蠍子又不稀奇,誰沒見過呢?不可能是這樣的。那麽,她不知道那是蠍子,是因為她看不清。她看不清,說明她一定患有眼疾!

對,對,對。若是這樣,一切都合理了。她那麽敏銳,處決了兵士之後,因為感受到有人的氣息,便去搜尋,但是看到了蠍子模糊的輪廓,她有眼疾,看不清,定是以為這是人掉下的東西,才會撿起來看。所以,她才被蠍子蟄了。

那麽,我是該冒充不經意地發現,給她治眼睛呢,還是冒充不知道,少跟她接觸呢?

剛才看了她的眼神,可不像是得了眼疾的人,還是那麽亮。

算了算了,人與虎同行,禍福皆不測,我還是避免自己送上門去。若說是膽小,那便是膽小吧,我還是希望安全地回家,跟姐姐厮守,跟娘親團聚,回宮看看皇上,看看玉郎官他們,才是應該的。

怕死嘛,人人都會怕的,不做無謂的犧牲,應該沒有錯吧?

逸飛想通的時候,剛好回到了醫帳,稍一低頭走了進去,嗅到熟悉的藥味,腿腳又軟了,站不住,把藥箱一丢,便靠在了榻上。

其他女醫官看到他這副樣子,都打趣他是被忠肅公吓傻了,逸飛倒也承認。

嘻嘻哈哈中,昨晚的緊繃和今早的驚吓,都一起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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