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到楚州郡駐地,逸飛和小雙急忙鑽回醫帳,再也不出來了。
說實在的,誰不怕忠肅公的報複啊!
小雙和逸飛只是從屬,卻提心吊膽,最安全的卻是風頭上的苑傑和雁晴。
苑傑這小子,自從經過那次一力維護雁家各位,公開和忠肅公撕破了臉皮的事情,鬧得盡人皆知,忠肅公倒不好對他怎麽樣。雁家的姐妹們,和營地的普通士兵們,都對他刮目相看,常常私下稱贊。而雁晴,因為有苑傑給忠肅公添堵,也成為衆人矚目的對象。忠肅公有心為難,卻像是老虎吃刺猬,無處下口。
這下子,營地中安靜了好一段時日。昭烈将軍雁骓雖然明面上沒有和忠肅公發生沖突,但是大家已經全都知道,忠肅公和雁将軍不合是來真的,甚至是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
從此,昭烈将軍就更不見回營了。
平靜的日子,往往醞釀着更大的意外。
快要到七月的某一天,很少下雨的戈壁,下了一場陣雨。
雖然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空中密密實實的雲層不退,像浸了水的棉花,向下緊緊地壓着地面,讓地上的人透不過氣來。
賀翎楚州郡營地中,當夜輪到巡邏的兵士們個個唉聲嘆氣,普通兵士們,都早早地一頭紮進了寝帳。
這麽好的睡覺天,誰不睡才是傻子。
那麽,那位叫唐雲的少年,是個傻子麽?
沉沉夜幕之下,萬籁俱寂,夜巡士兵都是有氣無力地走着,打着呵欠,就連手中的火把,也不太明亮。這個暗沉沉的夜晚,似乎帶走了所有人的體力。
這并不是天氣的原因,唐雲心知肚明。
他只不過是用很普通的麻沸散,稀釋之後倒入了今晚炊事營的粥鍋之中,全駐地至少有一半的兵士,都吃到了那個巨大鍋中的粥。
唐雲用漆黑的夜行衣,将自己全身上下都包裹了結實,連手指尖都沒有放過。他已經清楚地算定了巡邏兵的路線。要繞過他們,簡直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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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為保萬無一失,還是要再确認一次。他繞到一個營帳的後面,先是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夜行裝束,确認都貼身輕便後,就輕輕地踮着腳尖,跳了兩下。
靴子底又輕又軟,落地時悄無聲息,像一只靈巧的黑貓。
他對自己現在的樣子很滿意。
小心翼翼地行進着,輕盈,靈巧,敏捷。演練過無數次的路線,他閉着眼睛都能走下來,不一會就來到了瞭望塔。
時間剛剛好,瞭望塔的兵士換班已經半個時辰,正是百無聊賴的疲憊期。他們一邊小聲抱怨天氣,一邊打着呵欠,眼皮發沉,昏昏欲睡。
唐雲隐在暗處,心中默默打點,計算着時間。
營門外,一個黑影閃了過去。
瞭望塔下的衛兵一齊警覺,望向黑影的方向。
那是戈壁上經常出現的一種蜥蜴,駐紮得久了,大家都見怪不怪。衛兵松了一口氣。
遠處,又有一個黑影動了起來,也是一瞬間,擦過幾個衛兵的眼前。
可是那些衛兵,再也看不到什麽了。
一柄長而輕快的劍,在這一瞬間已經割斷了幾個衛兵的咽喉。
如果殺人也是一門藝術,那這個黑影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做得完美無比。
唐雲在黑影沖向士兵的一瞬間,同時出手,兩支飛镖一左一右,直接射穿了瞭望塔上衛兵的咽喉。
營門處十幾個衛兵,在一眨眼之間全部喪命。
唐雲不出聲,向外打了個手勢。穿着夜行衣的黑影,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地進入了駐地。
他們也似乎演練過很多次,繞過了好幾隊巡邏兵,到了某一個點上,殺掉巡邏兵,繼續在營地中穿行。
深夜,死寂的營地中,尖銳的響箭“吱——”地破空而出,一柱火光,像噴濺而出的鮮血,劃破了夜空的漆黑!
響箭一起,只聽得馬蹄聲夾雜着铮铮的金戈之音,從四面八方圍了起來,進逼賀翎楚州郡駐營。
賀翎兵士們聽到異響,剛剛來得及推枕起床,身穿鐵甲的騎兵已經踏進了帳篷。賀翎士兵眼中最後的景象,是那連人帶馬包裹在一團漆黑的鐵甲之中的敵人,居高臨下的模樣,如夜色鍛煉而成的妖魔。
手起,刀落,手無寸鐵的賀翎士兵首級咕嚕嚕落了地,鮮血噴湧,大片大片濺在油布帳篷之上,粘膩地一條條往下流着。不可置信的雙眼,至死不能瞑目,大大地睜着,看着自己的血液,同伴的血液,漸漸彙在一起,蜿蜒在黃沙地面上。那大地似乎吞噬一切成了習慣,幹燥的血液很快凝結成一片紅褐色,空氣中布滿着血腥的味道。
這不是戰争,只是一場無聲的屠殺。所有的死者都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只可惜這夢,再也醒不過來。
漆黑的鐵甲下,一張張冷峻嚴肅的面孔,沒有殺戮的瘋狂,似乎也是鐵鑄而成。對他們來說,只要是一個命令,殺誰都沒有區別。
他們是只忠于祥麟皇族的“墨麒麟”。
麒麟聖獸若從天而降,踏上了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将出現唯一的權力,歸于唯一的王,其他的人終将為王的出現,祭出全部的鮮血,直至身軀枯幹。
這就是祥麟君主的信仰。
不知哪個營的女兵尖叫出聲,但那叫聲在刀光閃過之後,戛然而止。
整個楚州郡駐地籠罩在死亡的恐懼之下,慘叫聲此起彼伏,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兵士們互相踩踏,倉皇逃跑,腳步聲,哭喊聲,連成一片。
在這些雜亂的聲音中,墨麒麟仍然靜默,他們仍然面無表情,不知疲倦地揮着刀,腳步絲毫不亂地殺戮着。這些聲音,這些生命,對他們來說,都毫無價值。
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任務。
在這一片絕望,大多數賀翎兵士已成了俎上魚肉之時,雁家親兵已經整隊完畢,開始發起反抗。
雁家軍從來枕戈待旦的習慣,在以往的戰争中,發揮的作用數也數不清,今日只不過是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最先出現的是雁家騎兵,聲勢浩大地從馬廄方向沖向駐地中心。戰馬也剛被叫醒,一醒來便精神抖擻。雁家的騎兵之中,女兵女将占了絕大多數,但這絲毫沒減弱了騎兵的戰鬥力。在這臨危慌亂的情況之下,雁家軍仍然有條有理地排出了以柔克剛的流水陣,用水紋一樣變化莫測的形狀,一點一點隔開墨麒麟的戰隊編排,像織了一張寬大的漁網,每個墨麒麟騎兵都剛好在網眼中央。
墨麒麟和雁家軍,似乎已經形成了宿命一般的交鋒,從賀翎和祥麟三百年前一分為二各自開國以來,這兩支隊伍,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墨麒麟對雁家軍的出現并不感到驚訝,他們的臉上仍是毫無表情,流水陣對他們來說也不是第一次領略。他們只是被阻礙了一下,便再次揮起了刀,仍是有條不紊地砍殺着。
他們自己的生死,和別人的生死一樣,全然不必關心。
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注意,雁家軍步兵中的兵械營,已經趁着騎兵的掩護,來到了墨麒麟的馬下。對付墨麒麟,兵械營也早已輕車熟路,手中帶鐵鏈的勾鐮一出,連削帶絆,帶倒鐵甲戰馬,令馬上騎兵落地,勾鐮反手在頸中一彎,如熟練的農人收割成熟的麥子一般,就能讓那首級離開他自己身體。
無論墨麒麟如何改進他們的盔甲,如何武裝他們的馬蹄和脖頸,雁家軍兵械營也能輕易找出他們盔甲中的破綻,用手中奇形怪狀的武器,将馬蹄削掉,将首級割下。
研究各種兵甲的優勢和劣勢,本來就是他們兵械營的專長。
墨麒麟武裝越甚,行動反而越是不便,沉重的鐵甲回轉不過身來,靈巧的兵械營剛好是他們最佳的克星。若是平時在戰場正面交鋒,兵械營未必能順利突破這片鋼鐵防線,發揮到最大作用,但是如今流水陣已經将墨麒麟軟軟困住,如針刺入棉花一般,兵械營再斷其根本,就容易得多。
以雁家軍對墨麒麟的熟悉程度,她們很快就利用騎兵和兵械營将墨麒麟阻擋在營地中央,不許他們再向後接觸到主将營帳和物資倉庫。雁家軍的步兵,也在此刻站準了他們的位置,戰鬥力最強的男兵們團團圍起主将營帳,最精于防守的女兵牢牢看守住物資倉庫,剩下的以平時單位列陣。
偶爾在流水陣中走漏一兩個墨麒麟騎兵,雁家步兵也能随機應變,在小隊長指揮下,迅速列陣分工,将其以最快速度圍剿,保護着後方未被侵害的兵帳。
在雁家軍有條不紊的防守中,忠肅公帳下的親衛隊也加入了戰鬥,緊接着,後方未被侵擾的營帳中,賀翎士兵們一小隊一小隊地迅速集合起來,跟随戰鼓和號聲的指引,變成了一個大隊,一點一點地向前推進,如江流彙聚成海,逐漸變守為攻。
墨麒麟畢竟也是凡人之軀,一時受阻,也有傷亡,但他們最令人聞風喪膽之處,就是他們如同鐵人,竟然像沒有痛感,沒有恐懼,就算被殺傷至最後一人,也會砍殺對方,一直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除非,像現在這樣。
空中又是尖銳的哨音,這次的響箭是藍色的,緊接着,又一支綠色的。
不知道從哪裏出現了一群黑衣人,從頭到腳一身夜行衣,他們雙手不停地發射着暗器,賀翎軍前排的雁家騎兵紛紛中招,有的人受了傷,有的馬被擊斃。趁着賀翎陣中的一陣騷動,那些夜行黑衣人便護着墨麒麟,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
雲層開始變得稀薄,天光透了進來,東方出現一抹淡紫色。
這是個普通的清晨,但是夜間一場惡戰,讓這清晨變得哀傷起來。
土地上一塊黃一塊紅,塵沙的氣味混雜了血腥。女性新兵們抿着嘴唇,沉默地将帳篷拆解,腳下堆着大片大片的油布,油布上全是褐色的血跡。男性新兵,正在三兩個一組,收斂着逝者殘缺的肢體。賀翎的傷兵們已經來不及擡進醫帳,女軍醫們穿梭在剛搭起的傷員大帳中,忙碌地為傷病處理傷口。
傷員帳簾子突然被雁琪一把甩了開來:“小雙!”
小雙擡起頭來,見是雁琪,急忙吩咐了身邊的軍醫幾句,小心翼翼地繞過傷員們,跑向帳外:“琪姐,怎麽了?”
雁琪身後跟着雁晴,兩人都是一臉嚴峻,齊聲開口道:“松長信不見了!”
“什麽!我要告訴小易——不好!”小雙臉色慘白,“小易!從今天早上就沒見小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