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晚上,在紅色響箭劃破天空的時候,逸飛已經從夢中驚醒。

他聽到了馬蹄聲過于沉重,心中就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急忙從枕下取出皮甲穿在身上,一手緊握住匕首,正想掀開帳簾逃跑,卻嗅到了空氣中血的味道。

他暗叫一聲不好,急忙在帳中尋找藏匿的地方,眼前黑影一閃,一個人已經落在身前。那人身上的氣息很特別,帶着血和鐵的味道,似乎是剛從殺戮場來到自己面前,整個人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古舊寶刀,不知道已經砍過多少頭顱,吸取了多少戰魂。那種氣息威懾之下,逸飛愣愣地無法移動一步,連呼救都已經忘記。

他只記得,那人好快的身手,一閃而過,自己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黑衣人扛起逸飛的身軀,身子又是一閃,便隐沒了。

此時此刻,苑傑帳中,一片淩亂。

唐雲站在帳簾出口處,阻擋着苑傑的退路。苑傑肩膀在救雁晴之時的箭傷剛愈合,又添了新傷,淋淋漓漓地滴着血,頭發披散淩亂,嘴角帶着血跡,手中佩劍已經折斷。

“唐雲,你不是我們自己人。”苑傑咬着牙恨恨地道。

唐雲冷笑一聲:“聽說你還是賀翎女帝的禦夫君,就這點心竅,果然好騙。”

苑傑丢掉手中斷刃,兩腳分踏,就要繼續撲上去,唐雲冷笑道:“我這劍有多快,剛才你也看到了,若你身子挨上一下,連骨頭都會削折了,我看你還是省些氣力,乖乖受縛的好。”

苑傑輕輕哼了聲,不懼危險撲了上去,一掌拍出直指唐雲肩頭。唐雲向後一閃,擡手用劍向斜上方削去。沒想這掌看似雷霆,其實是虛招,苑傑身到唐雲身前,已經将身一墜,沉了下去,一手撐地,旋腰出腿,絆唐雲下盤。唐雲兵器雖利,臨敵經驗卻不豐富,此刻苑傑變招,他萬萬沒想到,毫無準備被絆倒在地。苑傑腳在地上一踏,借力勾緊了唐雲的腿彎,令他結結實實趴在了地上!

唐雲摔得狼狽,運力在肘,趁苑傑想要壓住自己之時,狠命向後一撞。苑傑剛才受了內傷,無法抵擋這一下,仰天要倒,手在地上一按,又是一腳掃過。唐雲再次跌倒,劍已脫手。苑傑怎可放過機會,一腳踩住他手腕阻止他抓劍,另一腳剛擡起要踩他另一手腕。唐雲屈腿上蹬,迫使苑傑跳開。

唐雲見兩人拉開距離,一彎腰抓起地上劍,狠聲罵道:“廢你一只狗爪子!”撲上去便要劈,只聽“叮”地一聲,手腕一痛,竟然抓不住兵器,長劍又落了地。

細小暗器破空之聲嗤嗤幾響,唐雲重要穴道已經受創,手腳無力軟倒在地,一根手指頭也動不得。見此發展,苑傑不由得也是一愣,只聽帳外一個低沉的女聲道:“拿住他,跟我走。”

苑傑來不及調息,只能在懷裏摸出一顆大還丹嚼碎吞下,扛起唐雲,飛身出帳。

出得帳來,看不見那女子,只聽剛才那種暗器破空之聲,輕輕打在地面。四面喧嘩,絕望慘呼之聲連成一片,苑傑擊中了精神,耳中只有那“嗤”、“嗤”細小的聲音,只顧着跟着那方向跑去,竟然不知何時出了營。

Advertisement

金戈之聲,隐隐抛在腦後,正處在下風口,隐隐地可以嗅到随風而來的血腥味道。苑傑又恨自己輕信,也不知那女子是友是敵,竟然就這麽跟來了!

正在猶豫要不要返身回營,那女子的聲音在前邊傳來:“走!”

這一聲,竟然有莫大的牽引力,苑傑一擡頭,看見前方一個模糊的人影,背上似乎也扛着什麽東西,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毫不猶豫将唐雲扛好,大步流星地向前方,追趕着那女子的方向。

事後回想起來,在那一瞬間,他心中突然就跳了一下,只覺得必須聽從,根本像是着了魔一樣。也許是他自己的好奇心占了上風,也許是那女子真的有號召他人聽命之能,他也不清楚。

在苑傑沖出營帳的時候,雁家軍正在整裝圍困住墨麒麟騎兵,戰況還不明了。大家忙亂起來,都忘記了這一位郎官,以至于到第二天一早,才發覺苑傑失蹤的事實。

疾奔了一陣,那女子口中呼哨,前方奔出兩匹駿馬,身長體健,肌腱緊實,四蹄踏着地面篤篤之聲清脆有力,苑傑一見之下,雙眼似乎黏在了馬身上,心跟了馬蹄的節奏狂跳。宮中的禦馬都比不上這等良駒,他之前只見到主帥級別的将領騎過,心裏從小就癢癢,莫非今日終于夢想成真?

女子将肩上扛着的物事放在馬鞍上,足尖一點,飛身上馬,這一下輕盈靈巧,如一只黑色的鳳蝶一般,說不出的好看。只是在坐上馬背之時,女子微微弓起了背,身形一頓,如行雲遭阻,流水成冰,硬生生将動作截斷,轉頭望着苑傑。

苑傑急忙學樣,将唐雲放在馬鞍,認镫上馬。那女子上馬身姿,定是習慣了的,苑傑自慚不如,騎上馬之後就抖了抖缰繩,跟着那女子,兩騎絕塵,奔向鳳凰郡外的玉帶山脈。

不知跑了多久,肩上的傷口凝固了血跡,也許是疼痛習慣了,也許是涼風吹過,竟然也不如剛才那麽痛。那馬竟然跑得又快又穩,坐在馬背上并沒有過多颠簸,夜風拂面,苑傑只覺得一陣陣爽快,胸臆大開。

馬兒跑進山中,在山路上減緩了速度行進着。兩人都沒有點火折,苑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周圍景色模模糊糊的輪廓,那馬兒卻似能夜視一樣,走得步步穩妥,心中大為奇怪。又不知走了多少路,天光剛蒙蒙亮,只見到四周樹木蔥蔥,流水潺潺,一片生機。這等景貌,和遠處漠漠荒原相比,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世界。

這山中景物再美,苑傑此刻心中堆滿了疑問,也是無意賞玩,等到了一片荊棘叢生的地方,駿馬停止了腳步。他見前方黑衣的女子下馬,也跟着直起身子要下馬,女子語調平淡道:“你不會走,別下來。”苑傑只得坐着。

那女子下馬之後,馬背上還馱着一人。她上前輕輕一扯馬缰,帶着馬走進了那荊棘怪石堆。

苑傑眼看馬安靜地向前走去,心中有些害怕,這哪還有路?這荊棘藤蔓亂石之中,隐隐透着古怪。連人帶馬,直接撞到荊棘叢中,似乎不好吧?

馬蹄絲毫不滞礙向前行進,苑傑一轉念的功夫,就發現身已在其間,口中輕輕“咦”了一聲。這裏周遭雖然全是荊棘樹木,怪石泥潭,山壁溪流等自然形成的物事,可這個布局他很熟悉,這是《雁陣》中最後一章中所記載的“迷陣”,其中暗含方位和五行變化,比兵陣更難布置,算是對陣法學到爐火純青之人才能掌握的技巧。

苑傑的缺點就是勇猛有餘,冷靜不足,雖然大致有迷陣之章的印象,但若讓他來布迷陣,依樣畫葫蘆還能做,要做出變化萬方,詭谲莫測的效果,他想都不能想。憑苑傑對《雁陣》的熟悉程度,現在置身陣中,也只能明白一二分,若現在那女子消失,兩馬停在當地,他連五步都走不出。

最絕妙的是,現在這個迷陣,只是利用原本山中的景物稍加改動,便變得如此巧奪天工,又省事,又好用,布此陣之人心思細巧,功力紮實,自是不必說。把一本《雁陣》吃透到這樣的地步,現今天下,也只有昭烈将軍本人才做得到。

這麽說,昭烈将軍人雖不在營,卻知道我們的事情,而且,我似乎就要見到他了!

突如其來的驚喜,讓苑傑心血一陣澎湃翻湧,牽動內傷,喉口一陣腥甜,一口淤血就要嘔出。可若是随意吐血在地,不是破壞了這麽完美的陣法嗎?苑傑轉瞬之間心思一動,團起衣服下擺,雙手掬緊,一口血嘔在布團之內,随即洇開來,一滴也未流出。

走在前邊的女子轉頭看了他一眼。苑傑小心翼翼地放開團着的衣角,只顧着看血有沒有全都被衣服吸幹,卻絲毫不顧自己樣子有多狼狽,一邊擦着嘴角血跡,一邊對她笑。那女子嘴角一翹,便轉回了頭。

苑傑看着她剛才轉頭看着自己,腳下還是緩緩前行,似乎這陣法對她來說就像吃飯睡覺那樣自然,以致返璞歸真,心中湧上奇特的感覺,便試探地道:“昭烈……将軍?”

那女子對他的發現絲毫不意外,仍是閑庭信步一般,在陣中穿行,這次連頭也沒回,随意地“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這下,反而是苑傑不可置信了,又試探地道:“你真的是?昭烈……雁将軍?”

“宜瑤說,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們受到傷害。”那女子這次竟然嘆了口氣,“我來晚了,你還是受傷了。”

苑傑暗暗吞了下口水,全賀翎敢直呼君懿名諱的,除了雲皇以外,這位是第一人。下臣之流提到皇上時,無不小心翼翼地叫上一聲懿皇;就連忠肅公一朝極尊之位,這麽高的輩分,也只能稱呼“君懿”這個皇族中人人可挂在嘴邊的封號,最多加了個“小”字,已經是幾近狂妄的表達了;昭烈将軍這個“宜瑤”輕松自若就脫口而出,若不是她連君臣禮法都視作無物這麽灑脫,便是君懿喜歡她這麽叫,連該有的稱呼都沒有糾正過。

苑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君懿發間沾染着前線的味道。當時他未曾在意,現在想想,既然味道都沾染到了發間,那兩人必定挨得足夠近,近到額頭相抵,身軀相貼,才能讓那味道嵌進了青絲,久久不散。

他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君懿似乎明确說過,她最喜歡的感情,莫過于信任;她最喜歡的人,莫過于不遮不掩的真性情之人。當時自己還歡喜無限,以為自己是獨一份,現在看看,雁将軍才是君懿最親密的知交啊。

可是,這樣是不是太真了一些?

想到她口中的“你們”,應該是自己和逸飛,苑傑這才驚覺,既然剛才雁将軍說“不能讓你們受傷”,又說“你還是受傷了”,這說明她知道逸飛的下落。

真是難為苑傑,和其他人說話,哪還用他想這麽多,雁骓似乎不喜言談,說話也太過簡潔,苑傑才絞盡腦汁,一個字一個字地榨着,直到這句話再也沒有別的隐語出現,才放過了自己有些發痛的腦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