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兩人從東南向西北穿過鳳凰郡,只見座座空城,越向北接近祥麟,城市建築便越是破敗,待二人行進到離天險雁北關最近的鳳凰城,一開始打家劫舍的歡快,漸漸被沉重的心情取代。
逸飛從來聽家中長輩講,鳳凰城城牆巍巍,百戰不倒,前方雁北關,後方鳳凰城,一向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摧的絕佳搭檔。可今日一見,整個鳳凰城一片焦黑,不忍卒睹。
逸飛和揚宇幾乎在城中找不出一棟全貌完整的房屋,滿城斷壁殘垣。偏偏荒草頑強,在屋頭牆角一叢一叢地長勢茂盛,就算已經在天氣惡劣下變得枯黃,仍然在風中顫悠悠地不斷。地上滿是髒兮兮的布片,仔細辨認才能認出,那是賀翎的軍旗。
這裏作為戰場,當年已經被粗略打掃過,士兵們的盔甲武器,已經無處尋覓,只是街頭巷尾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尚可見森森人骨,無人收斂。青石板路的縫隙中,滲進不少暗紅色的痕跡,已經開始發黑。
終年不斷的風早就吹散了血腥,但現今立在城內,仍然能想象到當時之慘烈。雖然未曾親見戰況,但是這座死城,讓人不由得心中湧上悲哀之情。并不是為誰輸誰贏的國家之争,而是為戰争中死難的人們。
那邊高高挑起的酒店招牌,那麽漂亮,在風沙中也不減顏色,想必是一間非常有名的店面吧!這間府邸這麽大,這麽華麗,門前還有下馬石,它的主人到哪去了呢?這是綢緞莊,這是茶葉鋪子,這是個客棧,這是一座很漂亮的青樓呢。
他們本是這城中安居樂業的百姓,他們本該仍然好好地住在這裏。
這道路兩旁本該是臨街小鋪,女店主們倚着門框,隔着街互相閑聊,說一說誰家的孩子夜間哭鬧,說一說今日繡完了的荷包已經挂在了腰間,她們本該應該看着這兩個陌生少年路過,一邊故意大聲說着“好俊的少年郎”讓他們聽到,一邊在他們羞紅了臉後,爽朗地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可是如今,她們都怎麽樣了?是在戰火中喪命于鳳凰,還是随着人群一起向南方逃離?
這角落中零碎的布片,似是當年的羅裙,它一定很美,美到它的主人愛不釋手,給它細細地熏過了香煙,連衣角都沒放過。
這地上破爛的撥浪鼓,不知是誰家孩子最喜歡的玩具,若是沒了它,夜間豈不是要哭個不停,現在丢掉了,那孩子想不想它?
這顆小棗樹,是這兩年才長起來的吧?真是難為了這顆小棗子,本來應該随着主人到更遠的地方,卻從包袱中滾落了下來,永遠地留下了。
這邊土中埋着半個信封,是哪位戰士的家書吧?
逸飛心沉得像一塊鐵,眉宇中鎖着淡淡的凝重。忽然楊宇語聲低沉地道:“兩國開戰的時間也不短了……”卻沒有下半句話。
逸飛嘆了口氣:“天色還早,咱們……往前走走吧,不在這裏過夜。”
兩人沉默地騎上馬,再也不看一眼這座孤寂的死城,打馬奔向北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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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沒有一絲風,城中一片寂靜,兩人也毫無聲息。北城牆上,當年鏖戰的痕跡更明顯地凸顯出來,似乎在無聲地講着當年的戰鬥。
逸飛本不想停留,此刻卻情不自禁止了坐騎,下了馬,伸手去撫摸那城牆上的累累劍痕。揚宇擡起頭來,牆垛之上是祥麟軍慣用的爪鈎痕跡,他再熟悉不過。
逸飛手指在城牆劍痕上輕輕地劃過,口中吟道:“雁北飛沙渾,客至荒城門。寂靜頹牆院,寥落金戈痕。夜哭兵禍鬼,日喪征夫魂。尚未問天道,何故弄乾坤!”
揚宇轉頭道:“這古詩倒應景,誰做的?”
逸飛沉聲道:“見了剛才的景象便口占一下,怎比得上先賢之作,只是暫為抒懷,不至于氣郁胸襟了難過就是。”
揚宇道:“你們南人,偏生這麽多講究,若是我,只高呼一陣便可解懷——可這裏,讓人喊也喊不出。”
逸飛上了馬,頭也不回地繼續向西北行進。揚宇跟在後面,漸漸與他并肩,只聽逸飛悶聲道:“你們祥麟主動進犯過賀翎土地很多次了,現下連鳳凰郡也奪走了,不過也只是掠奪一番,并不駐兵,枉我賀翎軍民這許多死傷。這場兵燹之禍,就得完全算在你們祥麟皇室身上。”
揚宇本就辯不過逸飛,何況他自己也覺得逸飛說得有理,于是道:“我也不知他們打下了鳳凰郡卻不駐軍守着,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這麽辦,也許太子哥哥知道。我回朝的時候仔細問一問他。”
兩人走到将近天黑,四面已經都是荒丘,稀稀拉拉的枯草伏在地面,只有極目遠望,能看到遠方一間大房子在高地上挺立着。
揚宇叫到:“啊,北關客棧!咱們快些!”
兩人看到了過夜希望,快馬飛馳,走進了北關客棧。
幸好,北關客棧作為邊陲唯一的産業,并不受戰火侵擾。只是由于鳳凰郡已成荒城,北關客棧的客人減少了一大半。無精打采的店家,毫無特色的飲食,再加上房間內時時沒水喝,逸飛和揚宇都覺得頗為無趣。
到了夜間,揚宇已經睡得香甜,逸飛聽到自己門闩“格”一聲響,似乎外面在有人撥動一般,急忙蹑手蹑腳下了床,縮在房間一角。
只聽來人悄無聲息地推開門,向床上摸去,卻沒摸到有人,輕聲“咦”了一聲。逸飛大氣不敢出地縮在角落,該不會遇到傳說中殺人越貨的黑店了吧!誰讓自己武藝低微,誰都惹不起,只能像那時躲忠肅公一般悄無聲息,靜觀其變了。
門口又進來一人,也是腳步毫無聲息,似乎身上有不錯的武功,兩人打了個照面,在逸飛床上拍了拍就出了門,還将門闩也恢複到了原處。
該不會是床上下了毒吧!逸飛不敢點燈,摸出火折,用衣襟擋好了照了照床上的情狀。只見枕邊多了一個小紙團,其餘并無異狀。逸飛拿被角包了手,将紙條攤平。
只見紙條上寫着寥寥幾句:“善王子欲去何方,請明示屬下,今夜客棧廚房一敘”,下面畫着善王府的記號。逸飛再三鑒別,确是自己人無疑,歡喜無限,急忙将字紙湊在火折上燒成灰,悄悄下樓,鑽進了廚房……
賀翎皇城,朱雀禁宮。
雪瑤坐在君懿書房之中,一臉憤然:“皇姐,你事先都想好了,卻為何都不告訴我,害我這樣擔心!”
君懿一笑。雪瑤一向以冷靜聞名,這麽着急的樣子難得見到,當然是要多欣賞一下,等看夠了,才不緊不慢地道:“若在你離京之前,朕便告訴了你一切安排,你還去鴛鴦郡辦事麽?”
雪瑤絲毫不松口:“這跟皇姐不告訴我,不是一碼事!若是皇姐跟我曉以利害,說清楚安排,我仍然會去鴛鴦的。”
君懿托着腮笑眼盈盈:“少胡說八道了。當日逸飛剛離京,你便在朕書房裏團團轉,轉得像打陀螺一樣,此情此景,現今仍是歷歷在目。若朕那時就告訴了你,你待怎樣?還不是人去了鴛鴦,心飛到楚州郡,兩邊操勞,兩邊無功?凡事涉及到你的寶貝侍君,你從來是坐不住的,何況深入虎穴這一節?”
雪瑤恨恨地道:“偏生你什麽都布置周全,卻把我們妻夫幾個蒙在鼓裏!”
君懿敲敲鎮紙,朝升和夕照進來換過熱茶。雪瑤仍然心中不歡,冷着一張臉,默默吃茶。君懿也不以為忤,只是笑道:“要說擔心嘛,朕和你是一樣擔心。消息來得太慢,事情發展太快,種種不便,讓朕一時也亂了分寸。所幸還是霜姨的情報網神通廣大,逸飛一在北關客棧出現,他們便注意到了,逸飛苑傑平安的消息,和你是一起回京來的。”
雪瑤仍有些不放心:“皇姐,逸飛去錦龍都安全嗎?雖有岳母的人在暗中保護,可是真如你所說,他進了祥麟皇宮,可就不在咱們視線之內了。”
君懿卻樂觀一些,安慰道:“逸飛現在可是鍛煉得不錯,不費什麽功夫,便将祥麟七皇子掌握在手。有了這個奇着,今後定然是順利之極,你可該放一放心了。”
雪瑤眉頭一皺,道:“不行,說什麽我也得去一趟祥麟接他回來。”
君懿屈起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雪瑤,你不該如此糊塗,主次不分。現在逸飛交給霜姨,你還不能放心麽?現今當務之急,先要對賀家的事情做出交待,再安撫其他朝中的大家族。尤其公孫家,正因為賀家的事而震動,權家、白家、李家等更是人人自危,大氣也不敢出,也許以為朕真是大清理來了。如果在這個當口沒有處理得當,引起什麽誤會,朝堂馬上就失衡。罷了,道理你定然都懂,只是一時慌亂而已,今後可不要這樣。朕這身子幹系太重,只能委屈你多幫襯,你可莫要把朕單獨丢在朝堂上。”
雪瑤見越說越嚴重,索性連自己有孕都拿出來耍賴,只能嘆口氣,心有不甘道:“皇姐需要答應臣妹一件事:如果需要有人去祥麟的話,那個人選只能是我!若是別人,咱們姐妹私下醜話在前,管皇姐你是不是皇上,做妹妹的照樣跟你沒完!”
君懿深知她一旦提起逸飛的事來,不會跟任何人相讓,多年相處下來,對此絲毫不以為忤,飲了口茶道:“就這點要求,朕自然做得了主,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