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雁骓低聲道:“待你去祥麟,萬事小心。”

雪瑤微一驚訝。她連雁骓是否認識自己都不能确定,為什麽雁骓說了這樣關心的話,她一時想不通。

只見雁骓翹了翹嘴角,像是一個笑,道:“你侍君一直在等你。”

雪瑤這才突然想起,是雁骓将逸飛帶出了楚州郡大營。不知兩人有什麽交集,竟讓警惕心如鷹隼一樣強的雁骓對逸飛頗有好感,連帶着也對雪瑤有了幾分關心。

似乎應該有些吃醋,但因為對方是雁骓,就莫名地悸動起來。

雪瑤難得地臉一紅,道:“雁姐姐,可否告知妹妹,為什麽要把逸飛送入祥麟宮中去呢?妹妹一直不明白這一節,還請姐姐明示。”

雁骓道:“皇宮中吃得好些,穿得也暖些,比軍營好數百倍。宜瑤說要照顧他,便給他最好的去處。”

雪瑤點點頭,笑道:“我明白了,多謝雁姐姐。”

雁骓立起身,将手爐遞還,道:“我走了。”

雪瑤知道她說要走,定是留不住的,急忙在書櫃之中拿出一袋金珠子,約有三十兩之數,遞了過去,道:“雁姐姐路上莫委屈了。”

雁骓自不推辭,接過便放進懷中,又是在門口一閃,輕輕巧巧地挂上了房檐,身形飄忽地在夜色中消失了。

逸飛屈指算來,現在不過區區十月,離他離開賀翎宮廷,不過半年時間。

為什麽這半年一直是冬季,從沒有夏季過去,秋季交替的感覺?

北地一片純白,處處是雪,一年之中少見新鮮蔬果,想必都長不起來。禦醫所中常見的主食,皆是青稞、糜子、高粱粉所制的硬餅子,口感粗粝,輔以動物乳汁做的奶食,吃上一段時日,便覺得滿身都是牲畜的味道。

逸飛本待不要多吃飯食,但北地苦寒之名非虛,沒有足夠的乳品和肉類,是根本抵抗不了這樣的寒冬的。地龍雖然燒的暖騰騰的,但偌大皇宮,哪能連室外都燒上地龍呢?出去幾趟回來,臉上便被風吹傷了一塊,紅彤彤的,透着些癢。

晚飯時逸飛又是恹恹地,和其他幾位同僚圍坐在火爐邊,取那爐膛裏烤焦的餅子來吃,覺得火烤着臉龐,那處風傷又癢了起來,伸手去抓,沒想到被一位同僚一把拉住,厲聲道:“不能抓!”

逸飛吃了一驚,望着他認真的神情,剛想做聲,餘下的幾位禦醫也湊上來望了望他的臉頰,點頭道:“若是抓了,恐怕破了會留疤。”

這祖龍禁宮的禦醫所內全是男子,逸飛進入其中,除了年輕些,長得俊些,根本無人注意,心中也暗暗佩服雁骓的安排。同是男子待在一起,便不如賀翎禦醫所那樣需要保持着距離,也輕松自在得多。逸飛借口自己是南方人,沒見過北方醫術,一直在學習新鮮的事物。此時,見他們說起這種風傷,逸飛只有一瞬間為自己擔心,便對治療方法産生了好奇。

抓住他手的那位禦醫,來自祥麟西南的英倉雪山之下某部族,面色黑紅,也帶着些寒風刮傷過臉頰的痕跡,道:“你看我的臉,都是小孩時候不懂事抓的。你拿去我們部族所傳的風邪藥膏,一日四五次在臉上擦一擦,下次出門時拿皮領子圍好,莫把臉露出來。”

另外幾位禦醫紛紛道:“你的手也不知護着些,遲早也要被凍裂了,快跟內務局說說,要幾雙狗皮手套戴着。你可是禦醫所最細嫩的新人,跟我們一般變成糙男人就可惜了。”

逸飛幼時最喜歡跟狗兒親近,一聽狗皮,心中覺得大不忍心,臉色也變了,嗫嚅道:“這……我……”想要拒絕,卻也說不出理由。

幾位禦醫中其中一人道:“我這多了一雙,你先戴着,咱們再各自讨一雙。”

逸飛無可奈何,只得點頭應承。

祥麟人對動物毛皮的依賴,已經無孔不入,無毛不用。逸飛盡管從前就知道一二,但親身體會到了,仍然久久不能習慣。在賀翎,若不用毛皮,尚可用絲絨做圍領和手揣,也不覺得非常寒冷,但在祥麟,任何質地的布料,都輕易被刀割一樣的寒風吹個透骨,只有整塊的毛皮,才能将熱度緊緊貼身鎖住。

在這種天氣之下,逸飛也只得違了本心,接受起毛皮來,但堅持揚宇曾經的建議,只用羊皮。那雙狗皮手套,在領到羊皮手套那天,就趕着還給了同僚,心中稍稍安寧了些。

學着祭司官的語氣,逸飛默默念了許多遍祝文,願朱雀神聽到自己的祈禱,給這些死去的羊兒往生入世,不再受苦。只是他心中始終沉甸甸的,也不知朱雀神是否能管得到祥麟境內的事。

逸飛沒有別的住處,便和另外一位同僚将禦醫所中一間值夜的房間共用了住着。長夜無事,想到打發時光,靜下心來,先想到的是畫幅圖畫。

在這天寒地凍的住處,可能有人會想起雪山上的金雕,有人會想起展翅起舞的白鶴,可逸飛思念的,卻是在溫暖的南方悠閑踱步的孔雀。

也許是頸中孔雀墜,知道主人們的兩地相思,一幅孔雀圖漸漸在逸飛心中落成,只差揮灑在紙面上。

找到宮中的畫院,讨來紙筆和顏色,閉門慢慢地描繪。他從前沒有畫過這樣精細的畫作,一天一天,一層一層,将那紙上綠孔雀畫得毫毛畢現,璀璨生光。

及至畫成,時間已從九月到了十二月,連畫院的人看了都紛紛誇贊,說是精細傳神,翎毛如生,直想要了去。逸飛一一拒絕,托了畫院的同僚将此畫裱為立軸,挂在了鬥室之中。

等到立軸裱好,差不多也到了年關。

逸飛挂起立軸,望着這只花間望月的孔雀,癡癡地守了除夕夜一整晚。

禦醫所其他同僚都笑道:“這孩子莫不是畫久了,要鑽進自己畫中去了?”他也只是笑笑,充耳不聞。

據那日新年相識,已是如穿梭一般過了十一年。

十一年的點滴事,一個除夕夜,又怎麽回想得完?

事到如今,方才曉得別離之苦,思鄉之怨。

孔雀啊孔雀,你若有心,就帶我回去賀翎,回到她身旁,我便再也不走了。

祥麟歷合靖二十年,元月二十三日。

浩蕩車馬,歷歷長隊,已經緩緩進入了錦龍都。

這條隊伍長得一眼看不到邊,正自南向北,踏着麒麟聖道,向祖龍禁宮進發。

街邊百姓雖得了戒嚴的命令,卻都按捺不住好奇,紛紛擠在麒麟聖道兩邊的店鋪內,一樓的開着窗,二樓的扶着欄杆,焦急地向外張望着。

若是別國來使,倒真沒有什麽特別,可今日衛兵張榜戒嚴之時,“賀翎”二字,令整個錦龍都沸騰了起來。

從小便知道,賀翎和祥麟不同,竟是女子做皇帝的一個國度,偏偏又與祥麟這樣緊鄰,又互相敵視,從不往來。祥麟的男兒個個聽了不少關于賀翎的傳說,有的是吓唬年輕未娶親的男兒的,有的是绮麗香豔的,有的是神乎其神的。對于祥麟來說,賀翎就是令人興奮的神秘之源,人人都想用自己的雙眼去看看,終究兩國有什麽不同。

一間二層酒樓內,樓上觀景座的客人們,全都伸長了脖子往街上看。

“怎麽還不來?”

“來了來了!那邊可不是?”

“嗨!你懂什麽,那邊先過來的是咱們的宮禁衛,開道之後,那賀翎的女王爺才會真正過來呢。”

随着三十六對宮禁衛走過,遠遠地,傳來緩慢而紛亂的馬蹄聲。零亂的色彩,像是眼中看累了陽光而迸出的斑點,微微跳動着,越來越近了,是一條彩色的儀仗隊伍。

等着觀望的客人們一陣騷動,接着沒了聲息。

人人都瞪大了雙眼,唯恐錯過一轉瞬間的凝視,似乎眨了眨眼睛,這隊伍就能不見了似的,緊張莫名地看着。

隊伍最前方,半空中豎起了明黃的華蓋,由健壯的男子們擎着,一對一對地在前邊開路,身穿厚襖厚裙、圍着毛領的仕女們,各自捧着錦盒、拿着寶器跟在其後,光是這兩類,便已浩浩蕩蕩鋪出十丈有餘。就連麟聖道兩邊灰色的牆壁,都好像被這明豔的隊伍點亮了起來。

五光十色的服飾紛紛入眼,看得樓上許多未娶妻的男兒們啧啧贊嘆:“美女!”

不知過了多少車馬,不知過了多少侍兒仕女、多少護衛,等着看的人們都看得不耐煩了,正在抱怨何時能看見正主兒的時候,就見南邊一頂如民房一般寬大的馬車,由八匹同色同高的高大駿馬前後牽引,出現在了麒麟聖道上。

那馬車頂上雕飾精美,金碧輝煌,四根盤着鸾鳳的金柱撐起一個翹角飛檐的金頂,金頂邊緣垂下流蘇、珠串,不計其數,雖是嚴寒未消,但那馬車四面都挑開了明黃色的絲絨遮簾,露出當中所坐的一位美人來。

“啊!這位就是賀翎來的女王爺!”

四周圍觀的人群立刻醒過來了一樣,騷動不止,紛紛看向車中端坐之人。

只見那女子頭上壓着七鳳金冠,帽翅輕垂,披肩流蘇皆以嫣紅的珊瑚珠穿成;一痕抹額之上,鑲着一枚碧色濃郁欲滴的翡翠;面上敷了層粉,卻并不厚重,露出細膩的肌膚,與塗了粉是一樣白;兩條細長眉,如臨江望遠山;一雙妙目眼尾微挑,不像祥麟的公主慣做的斂首垂目,而是正視前方;一點櫻唇經了些修飾,更是朱色可人。

再看她身穿寬衽大袖紫色鶴紋長袍,繡有仙雲袅袅;雙手攏在袖中,從容坐定;外袍披下,蓋住腳面,尚不知要什麽樣的鞋兒,才能被她踩在腳下。

祥麟一些男子,紛紛嫉妒起那雙看不見的鞋子來。

“想不到賀翎的女王爺,竟然是這樣年輕的美人!”

“同窗都說,定要來個老女人,抵死不來看,小生回去可有的跟他們炫耀了!”

盡管這華美馬車經過之後,還有擡着禮物的力士和儀仗陣容,但旁觀者們已經無心看下去,紛紛沉浸在看到女王爺的興奮之中。

出使祥麟的人選,只能是悅王雪瑤,這是與君懿的約定。

此番來錦龍都,名為拜訪,實則是為了戰事碰頭。

這場邊境的争鬥已經積累了數年,雙方損兵折将,也傷了不少土地城鎮,不用多說,都有了停戰的心情,只是需要合适的理由。

雪瑤這次來,便是要給麟皇高昶這個理由,只不過,能不能達到君懿所說的收效,尚不知情。雖有護衛,也有一些朝臣随行,雪瑤心中仍覺得像是孤身一人進入了這陌生的國度一般,平明生出些對未來的不安。

算來時間,已經轉年。十一月時,君懿的第一個孩子已經降生,果然是位健壯秀麗的皇女。在那之後,雪瑤離京出使祥麟,一路苦寒,捱了兩個月有餘,終于在一月底到達了錦龍都。

雪瑤心中盤算着兩國利害,計劃着如何向麟皇捅破這層窗紙,面上卻絲毫不變莊嚴。那隊伍一路開到了祖龍禁宮門口,圍觀的臣民們才依依不舍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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