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正胡思亂想着,也沒聽清那內監尖細的嗓子說了什麽話,忽然擡頭,只見大家的手指都在指向自己。

那內監也是個慣在皇後身邊作威作福的總管,神色傲慢道:“你?”

逸飛一擡頭,只見那大內監傲然直走了過來。

逸飛愣了愣,道:“啊?”

還沒來及反應,下巴便被大內監托了起來。

那大內監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逸飛的相貌,點頭道:“不錯,就是你了。收拾一下,這便去朝門內跟咱家會合,出宮去鴻胪寺吧。”便帶着身邊小內監,回去向皇後複命去了。

發生了什麽?

這就成了?

能出宮去鴻胪寺,能歸國去了?

逸飛不敢露出歡喜的神色,茫然看看周圍的同僚,只見那些同僚們都捂了面孔,避開他的目光。

逸飛揪住一位禦醫道:“為什麽你們選我去?大好的差事,你們自己不願去嗎?”

那禦醫戰兢兢地道:“唉,只能對不住小兄弟你了,誰讓你長得最像樣呢?說不定到了那悅王手中,還能留得幾天性命在。”

逸飛更是大惑:“性命?”

另一禦醫湊過來道:“他們昨日都說,聽說悅王在賀翎便是聲色犬馬之徒,相貌又醜怪得很,脾氣還特別暴躁。”

先前的禦醫一臉鄙夷地道:“可不是嗎,女娘家也要治國平天下,硬要做這男人的差事,混個不男不女的,也不稀罕。”

逸飛失笑道:“你們這傳言,是從宮女們口中聽來的?”

同僚點頭道:“不,告訴我們的那個公公,可是蕭貴妃身邊的紅人呢,他說見過的。”

逸飛心中默想,這兩個同僚,在姐姐進宮那天,根本就沒有出過禦醫所,自是沒有見到昭陽宮門外張貼的禁令,可見三人成虎,道聽途說,不光是女人愛這樣,男人也不差嘛。心中暗暗笑了一番,也做出凝重神色道:“唉,若要一去不返,也得把我心愛的圖軸拿上,你們保重,易某去了。”

望了一圈大家同情和哀痛的眼神,逸飛收拾了随身的藥箱,将圖軸拿在另一只手中,匆匆向宮門方向奔去。

此一去來,便想小時候看過的戲文所唱——鳌魚脫卻金鈎去,搖頭擺尾再不回。

鴻胪寺中,一片寂靜,賀翎随從們來回忙碌着。

雪瑤靜坐在寝室之內,随身仕女換上了熱茶,她也無心去飲,只是用力按住胸口。

今日怕是糟了,不但煩惡作嘔,連心口也開始揪得痛起來。雪瑤并不為自己身子擔心,只是想着大事未成,卻在他國發了宿疾,白白浪費了君懿和雁骓的囑托,可怎麽是好?

正躊躇間,只聽門外有不男不女尖利悠長的聲音通報道:“悅王千歲,咱們皇上派了禦醫所的太醫一名,來為悅王診治,請通融進門看視。”

雪瑤正在愁煩的當口,聽了內監的聲音便覺得更不舒服,又想到麟皇派來禦醫的用意,微微一皺眉,向仕女低聲道:“你去回了他們,就說咱們自己帶了太醫。”

那仕女答應一聲,出門去回話。

雪瑤心口一緊,竟然又疼起來,強自忍着,将逸飛臨行前所配藥丸拿出一顆來,含在口中。一股幽香,帶着些苦,卻滋潤了舌尖喉頭,一路滑下去,在舌底散發出了回甘。雪瑤靜坐着,心口糾結的疼痛慢慢地平複了些許。

是了,怎麽我這樣糊塗!

若不讓那禦醫進來,我可要怎麽在祖龍禁宮中找到逸飛呢?

這當口又打發仕女回來,重新請那禦醫進來嗎?這也太失禮了。

雪瑤正沒主意,仕女手捧畫軸走了進來,對雪瑤笑道:“千歲,那禦醫倒有趣,他讓內監回去複命,道是一定有辦法進來相見于您。我倒也好奇了,他又有什麽把握一定進得了咱們這扇門呢?他卻給了我這個,說把這圖畫打開給千歲您觀瞧,您就懂了。”

雪瑤微帶責怪和無奈,向仕女道:“怎麽這樣奇奇怪怪的?”心中卻暗贊這禦醫不錯,有來有往,給我一個臺階可下。無論這畫幅上畫了什麽,我都做恍然大悟的樣子,将他請進來便是。

只是那內監,可要确定走遠了才行。

想主意時,仕女已經找了挑竿,插進屋內角落的銅座子,用挑竿上的黃銅鈎子,撐起立軸上端的挂繩,自己緩緩展開立軸下端。

雪瑤先看到黯色的天空和圓月,想到夜晚。正在好奇下面畫了什麽,只見随着仕女手腕一擡一放之間,整個畫幅便一點點地入了眼。

好一片繁花似錦,不管夜色正濃,兀自開得嬌豔。

那花叢中的,并不是常見的蜂蝶蚱蜢,也不是慵懶的貓兒,而是一只孔雀!

綠色的孔雀,翎毛豐滿而豔麗,身形優雅,目光恬淡,拖着長長的尾羽,站在頑石之上,似在賞花,又似在沐浴月光一般。這身姿,便是逸飛頸中玉孔雀的樣子。雪瑤的心口疼痛一時被抛在了腦後,有所感知,再看了一眼那渾圓的月亮,月中朦朦有影,正與自己頸中白玉平安扣的紋理相同。畫上似是怕被人看了去,沒有題詩,蓋着一枚小小印章,章上僅一個“易”字。

這幅畫圖,不用多說,必是逸飛所作。

只是據雪瑤所知,逸飛多畫點染小品,甚少見到他畫如此長大篇幅、耗時費力的工筆細圖。看這筆力不一,應非一日一月之功。

雪瑤手指都不由得抖了起來。

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場病,倒是病得合時!

逸飛怎麽可能将這樣的畫作交給別人拿來,不知用了什麽心機,竟然親自來了!這倒來得正好,省去我不少安排!這小機靈鬼,自己在外飄零日久,竟然也會自己算計着做事了。

心中一寬,早覺得不再疼痛,低聲吩咐仕女道:“你去門口望望,那內監走得遠了便好,若還在門口徘徊時,你便站在那別要他進來。把那門外的禦醫與我喚了進來,都別過來伺候,遠遠地看着門,等我傳喚你們時再來。”

那仕女應聲,将畫軸脫手放下。

畫幅垂落,雪瑤仍是目不轉睛地望着,似是親眼見到了圖中所繪的景色,勾起了回憶一般。

仕女望着悅王情态,不知就裏,只是抿嘴一笑,按着吩咐出去了。

這一出去,仕女心中暗暗佩服千歲的算計。

那內監口中說要走,卻還是在前門後門徘徊,時不時地向這邊看上一眼。

仕女心中道:“難怪千歲要我小心着,別讓他進來,只怕是沒安好心,還要監視我們呢!真沒正經!”心中也隐隐地讨厭起那內監來,吩咐好了侍衛和手下的小仕女們,看緊了別放那人進來,自己才去打理其他的事情。

雪瑤在屋內,仍是望着那畫軸發呆。

忽然間,門簾一動,一人便進了房,聲音沉靜如碧波潭水:“姐姐是什麽症狀?現在可曾好些?”

雪瑤一轉頭,只見朝思暮想的人就這麽來到了眼前。

似乎來得太唐突?

不,這樣才好呢!

雪瑤立起身迎了上去,一手撫上逸飛的臉側。

昔日印象中的少年樣貌又退了些,有了更為成熟的輪廓。曾經逸飛面龐是渾然天成的鵝蛋形狀,頰上還有軟軟的腮肉,現今這臉側的皮肉卻像被看不見的手雕琢過,平整而緊實,圓潤的下巴也變得有了見方的棱角。以前是讓人疼愛的無辜眼神,現今看來,卻變成了穩重成熟又幽深,直看進雪瑤的心裏去。

算來幾乎要一年沒見了,現在看到的逸飛,個子竟是又長出一節來,雪瑤已是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他的面孔。

逸飛雙臂微微收緊,将雪瑤攬在懷裏。他心中還留着昔年擁抱的印象,只覺得與今日大不相同,不由得擰了擰眉,有些擔心地道:“姐姐怎的細瘦了些?”

雪瑤失笑:“傻子,我沒變,是你肩寬身長了。”

逸飛嘴角一翹,兩眼直直地望進她瞳眸深處,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道:“我姐姐可不是就愛傻子麽?”

雪瑤本就被他的目光盯得心慌氣短,正要找話岔開,見他這樣說,忍不住低聲笑道:“誰愛傻子了,只不過這傻子是你,我才愛的。”

逸飛聽這話時,也忍不住笑容增大了,一把将她攬進懷裏,幾乎和自己揉成了一體,口中低聲道:“姐姐,今日總算見面了,我一直都很想你。”

雪瑤伸手去環抱住他的腰,道:“我也一直在想你。”

逸飛不放手,卻埋首在她頸側,悶聲道:“騙人,你還跟雨澤一起去江南,聽說兩個人如膠似漆,可黏得很呢。那時候我卻在大漠邊陲,差點給人害死去了。”

雪瑤失笑,心道剛剛覺得他成熟了許多,卻還是拈酸吃醋這點不變呢。還是有些在意他剛才所說,拍着他背道:“你也遇了不少的兇險,是不是?”

逸飛點點頭,雪瑤只覺得肩上的衣物一陣揪扯,他竟然還沒放手,雪瑤也不嫌他抱得緊,索性便仍然抱着他肩背,輕輕摩挲。

嗯,這種體格,才是真正長成,合我的心意。背上的肌肉也結實了不少,兩只手快要環不過來了,只是身上的味道透着些肉食和乳食吃多了的氣味,太有祥麟的感覺。還好常在藥房,閉上眼睛,還是深深嗅到那深入肌理的藥香味,能找得回原來的逸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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