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桑青情篤(二)

遠灘的岸邊,山群蔥郁,流水輕緩,浪花拍打緣石淙淙而響。近岸處,一抹黑影綴于岸邊,若是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那是一個人。

碧笙焦灼地跑去,仰躺在岸邊的黑衣男子依舊維持着原來的模樣,毫無醒來的趨勢。

她朝後方招手,眸底有掩飾不住的憂慮,蹙急地喚道:“邵風大哥,我兄長在這兒。”

邵風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不禁怔了怔。

他未想到,那天仙般的少女居然記住了他的名字,還喚得這般好聽。霎時間,心神仿若清波蕩漾,羞赧粗笑:“哎!”

碧笙将男子的衣衫攏緊,深怕衣衫下淌血的身子被發覺,從而生了事端。

“邵風大哥,麻煩了!”她語意誠摯。

“沒事沒事,小意思。”邵風自小便跟着父親上山打獵,獵技純熟,但這婉言之道,他委實不在行。

碧笙擡起水靈杏眸,朝向他:“邵風大哥,我兄長受了些傷,麻煩你當心些。”

“好。”

邵風蹑手蹑腳地将男子擡起,倏然感到有溫潤的濕意自手背傳來。将男子置于馱車後,抽手一看,已是滿手染血。

他雖是山野出生,但為人直爽熱心。一看這血意洶湧,自知顧不得其他的,救人性命為上。朝碧笙道:“姑娘,快一同上車!要去哪兒!我推你去!”

碧笙聞言快步坐上馱車,馱車上男子的面色已蒼白如雪。唇角幹裂泛皮,除卻胸膛間微微的起伏,其他,幾乎沒一絲生氣。

邵風跟随碧笙的引導,九拐八彎,一路颠簸,終是抵達她家中。

僻靜的院子不算大,竹編的栅欄陳列于院外,一片圍欄相隔,鳶蘿、月季、鈴蘭争妍鬥豔。一顆茂郁的合歡樹陡立于院中,馥郁的芳香侵入呼吸,暖得幾乎要流下淚來。除卻院外春花荼靡,其他皆與尋常人家無異。

邵風将碧笙與男子一同推入院中,循着碧笙的腳步,刻不容緩地擡起男子朝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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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碧笙在鎮上遇到了幺妹。幺妹已尋着了大夫,在往碧笙家中敢,不消片刻便會到。

邵風将男子置于榻上,血色浸透榻間如雪的衾被,瞬間開出嗜血的梅花。

他前腳将男子放下,後腳,碧笙便攜了幺妹與大夫一同進屋。

桑青鎮僅有百餘口人,鎮中亦只有一位大夫。大夫懸壺濟世,以救死扶傷為己任,鎮民聽聞他姓張,便給他起了個張半仙的綽號。

張半仙瞧了瞧面前男子慘白的面色,不禁皺眉。

揭起他身上浸血的黑衣,掀開裏衣,腹間傷口鮮血淋漓。

碧笙一直在身旁緊緊盯着,仿佛一眨眼,那榻上的男子便會随風飄散,而後灰飛煙滅。

張半仙細致地檢查過傷勢後,自藥匣中掏出一罐青瓷藥瓶,将銀針備好,陳鋪于案上,取其間最微小的一枚,灸入男子腹間大穴。

血液汩汩瞬間變緩,輔以青瓷瓶中的白色粉末,抖落于男子滴血的腹間。

起身撫腮,食指摩挲着下颚,朝面前三人道:“誰是這男子的親屬?”

“我!”碧笙迫急出聲。

張半仙以質疑的目光打量了碧笙一眼,朝她道:“那便出來一下。”

正午日光充裕,暖陽耀人,思緒恹恹幾乎有些疲憊。但此時,碧笙心底卻仿佛繃緊了一根弦,脆弦連接心跳,似乎在這起搏之間便會應聲崩斷。

張半仙背對着她,身影在逆光中化為片片陰郁垂落。

“姑娘,若是我沒記錯,你是叫碧笙吧。”

“是。”

一年前,她初到桑青鎮之時,因無人照料,偶感風寒引至高燒不退。她暈倒于路旁,被好心之人救起,送至張半仙的醫館。

彼時,她錢糧散盡,身無分文,連診費都付不出。未想,張半仙得知後,愣是為她免去了所有費用。她道謝之後,默默離去,心中卻一直存着疑惑。

後來,定居此處,才聽王嬸說,原是張半仙有個女兒,與戲子相戀,張半仙不允,女兒便離家出走再未歸來。他這般積德行善,只是想,日後,他的女兒若是流浪在外生了病、染了寒,也能有人施以援手,給予溫暖,不至于無家可歸,流落荒野。

張半仙一直溫和親善的大夫,只是今日,頗有些反常。

“碧笙姑娘,你與這男子并不相識吧。”張半仙托腮,眉頭輕皺,漾出難懂的弧度。

碧笙擡眸,眼神中有無畏的坦然:“張半仙,我認得他,他曾救過我一命。”

“原是這般。”語氣微頓,瞬間轉冷:“那男子身上刀疤遍布,痂痕已久。而腹間那一刀更是被人故意為之,只怕,此人會給姑娘帶來麻煩……”

“張半仙,我不怕麻煩。但是,今日若不救他,那我必定此生難安。他曾救我于水火,而今他身陷劫難,我卻不救,那我當真妄為人。”清冽的嗓音掩藏着無比的堅定,令人動容。

張半仙從逆日的光線中轉首,幽幽嘆道:“哎……這男子失血過多,我怕是無力回天。”

無力回天……碧笙腦中頓時轟鳴,支撐着的信念仿若地動山搖般破碎,不敢置信。

“當真……沒救了嗎?”她原本清亮的雙眸滿是悲切,口中低低輕喃。

“我方才為他針灸制血,一并撒下了止血的傷藥。若是血能夠止下來,姑且還是有一線生機的。”張半仙語氣平淡,但聽在碧笙耳中,卻仿佛枯死的心底,汲取到了不竭的清泉,開出絢嫩的枝芽。

他尚有一線生機,即便只有一線,她也要緊緊攥住,讓這一線化為永恒。

昔時,他救她不畏生死。今日,她救他必定竭盡所能。

張半仙話鋒一轉:“不過……”

“不過什麽!”碧笙顧不得禮節,急燎地問道。

“我方才檢查過他的傷勢,他背上有淤青,想必是從高處摔下來的。聽幺妹說,你們是從河灘邊撿到他的。我猜想這人也是碰巧命大,方才摔進了河裏,保了一命。不過,估計河灘太淺,仍舊是摔着了。”

他長嘆一口氣:“他若能醒來,當真是好。但即使能醒來,怕是也有後遺之症。”

“張半仙,敢問,這後遺之症……應當如何?”碧笙緊攥指節,眉間有化不開的惆色。

“重則終身卧床,輕則失明耳聾。不過,亦有可能是無礙的。”

她在心底暗暗祈禱,期冀他能無礙。她願用半生壽命為賭注,還他一份恩情。畢竟,他曾經給予她的,是她灰暗人生的一抹亮線,一道永不褪色的光點。

碧笙朝張半仙屈膝微福,深鞠一躬,聲音顫抖到哽咽:“張半仙,求您一定要救他!”

張半仙扶起她:“碧笙姑娘,不必如此。醫者父母心,我定當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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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屋內,榻上的男子依舊面目慘白,只是腹間深陷的嗜血窟窿已不再向外淌血。預示着,性命算是保住了。碧笙懸着的心,亦稍微放松了幾分。

張半仙開了方子,自藥匣中取出幾味藥材,分成幾帖,以麻繩封住遞給碧笙:“這藥有止血的功效,一日三次,隔水煎服。”

“謝謝張半仙。”碧笙自張半仙手中接過藥,連聲道謝。

幺妹起身提起藥匣,小手一揮,一聲“請”,客套地将張半仙領出門外,玲珑模樣不禁讓張半仙笑出了聲。屋內原本交迫的氣氛,倏然間被笑意所取代。

幺妹送走張半仙後,碧笙一刻不停準備煎藥。甫才将藥壺置于爐火上,便聽得有沉沉的腳步聲自背後而來。她陡然想起,她居然忘記了邵風大哥。

兩手交疊,輕拍掌心灰塵,回首朝邵風略帶歉意的微笑:“邵風大哥,招呼不周,當真不好意思。”

邵風被突如其來的轉身,懵住了。驀然間又變回了山間蒼野的漢子,結巴道:“沒、沒事。”

“邵風大哥,今日我有些忙碌。不若改日,我請你來我家吃飯可好?”碧笙歉意含笑,看在邵風眼中又是另一番景狀,明媚笑靥讓他有些移不開眼。

“真、真的可以嗎?”邵風不可置信,這天仙般的少女竟然在邀請他。

頓時,他連手腳該往哪處放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胸腔裏的那顆心,嘣嘣地雀躍着,幾乎都要跳脫出喉嚨。

碧笙眼角微疊,妍麗的杏眸中芳華流動,赧然道:“只要邵風大哥不嫌棄我的手藝差。”

“不會的,不會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邵風緊張地撩了撩零亂的頭發,憨笑連連。

“那不若就五日之後罷,說不定,那時我兄長也差不多醒來了呢。”

他能不能醒來,尚且未知。不過在碧笙心底,她始終堅信,他定會蘇醒。即使,那可能只是一線的生機,她仍願意報以幻想。

“是啊,是啊。姑娘的兄長一定會醒來的。”邵風呆愣地對着她傻笑。

邵風忠厚的笑容,看在碧笙眼底卻也是極大的鼓勵。

她腦中有思緒飄過,抿唇以手遮住笑顏,莞爾開口:“邵風大哥,我名碧笙,碧綠的碧,笙簫的笙。”

邵風幼時,父親也曾教過他習字,只是他心思不在讀書,便是百般教導亦是無用。

如今,眼前明麗的仙女說她叫碧笙。雖不知是如何寫,卻也學着她的口氣,不由自主地默默念叨着:“碧笙,碧綠的碧,笙簫的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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