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桑青情篤(四)

瓷碗落地,破碎成片。榻上的衾被零亂,有俊逸的男子,扶着桌邊一腳,吃力地站起身。日光拂上挺拔的身形,英姿卓越。慘白的面色,猶能看清彼時的驚才絕豔。腹間一角,似有猩紅之色,破體而出。

碧笙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抑制不住的情緒脫口而出:“大哥哥……”

男子摸索着,不知該面向何處,清朗的聲線緩緩啓動:“姑娘……敢問如今是何時辰?”

微頓後,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道:“亦或是,我已眼盲?”

一切如張半仙所言,他依舊存了後遺之症。她雖是心底僥幸,老天爺卻仍是給了致命的一擊。

她每一步都走的極慢,步步沉重。他腹間的腥血,曜紅了碧笙的眼。以指尖覆上男子的臂膀,将他引至榻邊坐下。

蕭承軒對女子的碰觸本是厭惡,但不知為何,這名女子纖柔的小手,竟讓他有些眷戀。

“你傷口在流血,快些躺下。”碧笙扶他躺下,眸底愁色難掩。

他有些故作輕松的開口:“原來……真是瞎了。”

“大哥哥,會好的,不會瞎的。”她柔聲安慰。

熟稔的聲線,谙熟的稱呼,讓他不禁想起那年上元,那個夢萦心間的少女。

語中有滿溢的不可置信,卻是強作冷靜的啓唇:“你,叫我……大哥哥?”

碧笙面上有滿溢的失落,眸底惆悵搖搖欲墜。她想,他許是早已忘記了她,将她遺忘在時光長河之中,不複歸來。她不敢開口,她怕滿懷的憧憬,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仍是不甘心,低眸撥弄着指尖,聲音黯然到罔若未聞:“大哥哥,去年上元,你還記得嗎?”

“你是……碧笙?”默念過千遍的名字脫口而出,蕭承軒壓抑着心底盎然的心緒,故作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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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

“嗯。”碧笙低聲。

“碧笙,謝謝你救了我。”

“大哥哥,昔日你救我,今時我救你,豈不正好。”

碧笙寬慰朝他:“我們這兒有個厲害的大夫,你放心,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罷了,治不好便算了,眼瞎也沒什麽不好的。”蕭承軒倏然間感到釋然。畢竟若是眼瞎,他便再也無需顧及,那些強加于他身上的希冀,那些他不想要的權利。

碧笙不知自己出于如何的思考,陡然緊攥住他的手,絲毫不顧男女之禮,眸底滿是懇切:“大哥哥,你不會瞎的,會好的。你信我,即便窮盡我所有,我也會讓你痊愈的。”

掌心一暖,竟讓歷經風浪的他頓時不知所措。腦中浮現少女當年模樣,紅衣翩翩,宛若精靈純淨。

碧笙不會知道,她一直存活于他的夢境之中,倚賴夢境長生。

蕭承軒曾想過萬遍與她重遇,但卻未想到是如此。如今他眼盲重傷,尚且需要依賴與她,談何拒絕。

淡淡地,心底有從未有過的自卑蔓延而生。

不忍打破碧笙期許,語帶鼓勵道:“好。”

自門外,有零亂的腳步聲紛至沓來。

清脆玲珑的嗓音,含着驚喜想起:“大哥哥醒了呀!”

碧笙纖手從掌中驀然抽離,白皙的面頰染上桃色,莫名的羞赧。蕭承軒怔楞地感受着掌心溫度褪卻,心中卻有貪婪恣意生長。

邵風與幺妹自院內而來,碧笙頓感自己失了禮節,本是要好生款待邵風的,結果卻為了大哥哥又再次将他們撇于一旁了。

頓了頓,碧笙撫了撫幺妹發頂,幽幽開口:“大哥哥,這是幺妹,是我隔壁王嬸家的女兒。”

幺妹仰着嬌俏的小臉,直勾勾地盯着榻邊的蕭承軒,唇紅齒白間,口水幾乎要淌下來,佯裝含羞道:“大哥哥,你好生俊美,以後你當我相公可好?”

一室之內,都禁不住被幺妹的稚語引得開懷大笑。

緩和了氣息,碧笙介紹起邵風來:“大哥哥,這是邵風,那天就是他幫我一同救的你。”

邵風憨憨而笑,面上染起紅痕,不自然道:“小意思、小意思罷了。”

蕭承軒循聲轉身,朝邵風抱拳:“在下顧承軒,謝邵風兄弟搭救。”

“顧兄弟,莫客氣,小事罷了。”邵風話是朝着蕭承軒說的,目光卻瞥向了一旁的眸色張皇的碧笙。

蕭承軒聽着邵風語中的漫不經心,陡然感到有少女柔和的體溫靠近。

“大哥哥,你快躺下,傷口都流血了。”碧笙語中擔憂重重。

蕭承軒任由碧笙扶着他躺下,為他輕手蓋上被子,細細叮囑後,方才離開。

一時間,他只覺得心房暖意充盈,如同那幹枯的柴草,遇經火苗,便能瘋狂燎原。

碧笙領着邵風、幺妹退出門外,蹑手蹑腳地阖上門。

轉身,朝邵風歉意道:“邵風,對不住,今日又掃興了。”

被碧笙語中歉意所驚醒,他懇摯道:“不會不會,碧笙你千萬別這麽想,你兄長能醒來,自然是好事,怎會掃興呢。”

碧笙凝眸望向天邊一縷雲霓,雲霓随風揚動,清幽和緩。她長嘆了口氣,惆悵道:“是啊,他能醒來,已經是好事,我怎麽還能強求……”

“碧笙,你可有心事?”邵風不知風情,目光卻随着她,一同飄向空中雲霓。

“邵風,他……看不見了。”

“怎、怎會。”明明方才,他還能朝着他抱拳致謝的。如今,卻從碧笙口中得知,他已眼盲。硬漢的心腸卻也不禁惋嘆,如此風華的男子,眼盲,委實可惜。

微怔間,他腦中飄轉,陡然提步出門:“碧笙,你先将幺妹帶回家,我去幫你找張半仙來看看!”

未等碧笙拒絕,他身形已遠。她凝着邵風離開的方向,禁不住自問:邵風待她如此之情誼,他日,該何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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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笙将幺妹送回家後,邵風已攜了張半仙歸來。

張半仙為蕭承軒細細把脈,方才得出症來。

原是體內淤血沉積,壓迫穴位通暢,才使得眼睛暫時失明。

張半仙的話,令碧笙心中的一塊頑石陡然放下,情不自禁地長抒了一口氣。待她緩過神來,張半仙已開好了方子,提起藥匣正欲離去。

她與邵風一同将張半仙送至院門口,張半仙稍有猶豫,淡淡開口:“碧笙姑娘,此藥有一味藥引,委實難尋。我如今雖以茯苓代替,可這藥效甚微。”

擔憂之色浮于神情,疑惑出聲:“敢問張半仙,是何藥引?”

“川犀草。”

一旁靜立的邵風,眉宇微擰,側臉深邃似是思索,道:“這藥,我似乎知道哪裏有賣。”

“哦?”張半仙撫腮淺笑,略有成竹在胸的意味。

“鎮外的周家二虎一直做些倒賣藥材的生意,我記得,一年前有人問他買過。不過,他似乎賣的挺貴。”

“這川犀草本就罕見,賣的貴是自然的。”張半仙皺眉,道:“這些個人,為了賺錢,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價錢擡得越高越好。”

眼見碧笙眸底憂慮畢現,張半仙複又出聲:“其實用這茯苓,多服幾帖也是一樣的。藥效稍差些,卻也無礙。”

“張半仙,我定會買到川犀草的,您請放心。”碧笙低低道,神色卻飄向了腕間那一抹碧色琉璃。那是她萬般流離潦倒,卻也舍不得當掉的東西,她母後的遺物,琉璃鎏金镯。

張半仙提步出了院門,嘆道:“你這姑娘,說你什麽好呢。”邵風随着他,一同離開。

她自腕上褪下镯子,碧玉琉璃的質地,光耀之下盡顯璀璨華貴。镯子內壁,鎏金圖騰栩栩升華。

昔時,她輾轉四方、孤獨困苦之時,亦從未動過這镯子的念頭。如今,她卻覺着,若是能将這華貴的死物,換他痊愈之身,那麽物盡其用,又有何不可。

幽幽地看着這镯子,眼底卻泛起了苦澀的笑意。

那些荼靡的曾經,罔若前世之事。父母含恨離世,兄長在宮裏周旋苦楚,難以抽身。而她,四海漂流居無定所。

若是能有選擇,那她寧做林間鳥,不做帝王燕。

抛開雜念,她自屋內取了些碎銀,趕往鎮中集市。尋了一間當鋪,将琉璃镯當了二十兩銀子。她不知這镯子貴重與否,如今當了,卻也仿佛落下了心事一樁。

四處詢問,方得知周二虎住所。以十八兩紋銀,向他買了半兩川犀草。幹枯的藥草,置于掌心,涼涼的,卻如同尋到了生機痕跡。

碧笙莞爾淺笑,有了它,大哥哥便會痊愈。澄澈的眸子将重新染上色彩,而後,能覽山川繁華,能觀人世滄桑。

一個象征舊日的镯子,如今卻救起了一條性命。她幾乎有些期待,他重見光明的樣子。幽幽想起,心湖早已泛起洶湧漣漪,波瀾起伏。

再歸寧國皇宮,她已不敢再奢望。

若是日後,兄長能擊潰南铎風,榮登帝位。那她亦不會再去找他,重新做回那帝國公主。她只願一生追随黃土,埋葬在這邊陲小城。

他日,若能遇上一人,疼她愛她,那她也願意舍去這公主之身,嫁了。

無論他是販夫走卒,亦或是山間莽夫,若能許她一世安平,那她也甘願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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