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桑青情篤(五)

合歡樹枝葉搖曳,清風撫觸下,青綠蔥茏的枝頭,有傘花随風及地。碧笙自樹下撿起一抹淺粉,捧于掌心。解郁安神的合歡花,極盡妖嬈,力圖綻放着最後一點幽香。

春風拂面,合歡自掌心飄離,餘香猶在。

碧笙輕推院門,斑駁的木門漆痕已褪,透出其中灰白之色。啓門間,木軸沉沉。自門縫間,有白衣男子扶着木桌,緩緩起身。

“碧笙,是你嗎?”蕭承軒聞聲,平視過去。眼底雖是一片漆黑荒蕪,卻仍是奮力撥開那一抹灰黑,目光飄渺地望向碧笙。

“是我。”碧笙微微哽咽。她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如今,他為她等門,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動情。

将手中的川犀草平置桌上,柔手輕觸他的小臂,牽引他坐下:“大哥哥,我扶你回屋裏吧。你如今受了傷,身子差,禁不起風吹的。”

“嗯。”

碧笙扶住他,每一步臺階都悉心地提醒着。女子柔煦的溫度,自臂彎傳來,蕭承軒走的漫不經心。

“碧笙,聽你口音并不像是北國人,不知家鄉何處?”

杏眸中有哀傷湧動,片刻後,碧笙緩聲道:“我本是寧國人氏。家父本在寧國國都經商,無奈遭遇了一些變故,家父與母親先後仙逝,兄長如今仍留在寧國經商,而我流落到了北國。”

話中凄涼,讓蕭承軒鈍痛。她不過十六七歲,當是天真浪漫的年紀。如今卻只身一人,颠沛流離。

“是我失言了。”蕭承軒話音極低,仿若看見了幼時的自己。

彼時,母妃早逝,父皇無暇顧及,但他尚有舅父疼着。而碧笙,孤苦無依,形單影只。

瘦削的身體,已然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痛。

“沒事,這早已成了現實,我都習慣了,大哥哥不必自責。”碧笙眸間悲戚一閃而過,聲線中依舊滿是溫情。

話語間,已臨近榻邊。将蕭承軒安置在榻上,執起一方軟墊,讓他半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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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笙安頓好他,便去忙活着煎藥,熬粥。直到傍晚之時,才得出了空閑。

她端起一碗清粥,徑直朝屋內走去。粥氣騰騰,泛起一抹白霧,缭繞間已化作水汽揚散。

蕭承軒仍舊維持着半躺的姿勢,視線朦胧。

“大哥哥,喝粥。”他氣血虧虛,尚且只能喝一些薄粥補充些體力。

将清粥攪開,吹冷喂他。那時他尚在昏迷,做這些事也未覺得有何不妥。如今他清醒了,她卻愈發不好意思起來。

暧昧氣息流轉,蕭承軒自然通曉了她的羞澀,自她手心接過碗:“我自己來好了。”

他舀起一勺,啓唇吞下。許是因為失明,喝完後,木勺怎麽放都放不進碗裏。碧笙心裏着急,生怕他牽動了傷口,急急道:“還是我來罷。”

自他手中搶過瓷碗,指尖觸碰,兩人都說不出話來。空氣凝滞,幾近有水珠滴落。

“如今,我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了。”蕭承軒神色黯淡,眼底劃過一抹自嘲。

“大哥哥,你是我恩人,為你做這些事都是應該的。”

恩人一詞觸痛了蕭承軒,他心底有些難以抑制的酸澀。她只當他是恩人,救他助他,都不過是出于報恩罷了。

微頓後,黯然出聲:“當日我不過是稍助你一把,談何恩人一說。”

木勺碰壁,置于他唇邊,唇啓粥入。

“若是沒有你那日相救,我怕是早入黃土了。”碧笙聲線中夾雜着一縷愁思,神色哀傷。

“那些人……後來沒有再追來了吧。”

“嗯,那些人是家父生意上的對手派來的。後來家父倒臺,我于他們無用,便也不再追殺我了。”

她輕描淡寫地略過,即便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可能向他全盤托出。畢竟,其間牽連甚廣,若是無意間洩露,怕是兄長與她都會有危險。

似是老友一般的話語,猶豫出口:“那這一年,你過的可好?”

碧笙佯裝豁達,強顏歡笑未到心底:“這桑青鎮上的,都是好人,過的也算是不錯的。”蕭承軒看不見這抹酸涼的笑,卻仍是憑着語氣,辨別出她的悲傷。

清粥見底,碧笙習慣性地拿起案桌上的瓷瓶,為他上藥。彼時他尚未清醒時,脫衣敷藥,她做的委實玲珑。而今他已脫離昏迷,她真不知該如何開口。

“大哥哥,待會……我為你敷下藥可好?”

蕭承軒哪會不懂碧笙的意思。他昏迷之時,雖對外界一無所知,但隐約中仍舊能感受到,每日都有人為他更衣換藥。

他如今的狀況,便是想親力親為也無能為力。深邃的顏容,染上一縷紅痕,低低垂眸,略赧道:“麻煩你了,碧笙。”

自他腰間抽去那方軟枕,扶他躺下。纖指勾起白衫上的結扣,自頸間将衣衫褪下。男子健碩的身軀陡然浮現,腹間血窟已不在淌血。只是暗褐的痂痕上,卻仍有血色點點。

瓷瓶啓塞,淡白的粉末傾灑在男子腹間。激越的疼痛,不禁讓榻上的清俊男子微微皺眉。

碧笙瞧出了他的隐痛,朱唇微動,柔聲擔憂道:“大哥哥,沒事吧。”

聽出了碧笙語中惆慮,嘴角揚起一抹弧度,朝她道:“沒事。”

上好藥後,碧笙重新為他穿上衣物,軟嫩的指尖不小心觸及他腰腹。兩種溫度的沖撞,旖旎的氣息流轉開來,不禁讓兩人微怔。

頃刻間,事物仿若靜止,一室安谧。

“大哥哥,沒弄疼你吧。”羞澀出口。

“碧笙,我姓顧,名承軒。我比你略長幾歲,若是不介意,稱我一身哥哥好了。”

長久的沉默,久到蕭承軒都想再次啓唇。陡然間,只聽少女婉麗的聲線,語帶羞赧:“嗯,軒哥哥。”

倏然喊出的名字,竟讓蕭承軒波瀾不驚的心宿中,泛起不知名的情愫,癢癢地撓人心弦。悠長的思緒仿若那水滴入池,漣漪起伏,不複平靜。

“待會我将藥送過來,你趁熱喝了。這樣,過幾日你就能看見了。”碧笙低頭玩弄指尖,秀美的面頰沾染了桃花,美豔的不可方物。

得知能重見光明,蕭承軒卻不如碧笙想象地那般慶幸,反倒神情黯淡,道:“居然……沒瞎。”

碧笙想到自己當了母後的遺物,才換來的川犀草,而他如今卻這般消極,不禁微怒:“你若是如此自暴自棄,當真枉費我一番心意。”

氣惱間,轉身離開。蕭承軒匆忙掀起衾被,翻身下床,慌亂地摸索着,還不忘蹙迫地朝外喊道:“碧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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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笙早已逃離了屋內,一人凄楚地蹲坐在竈臺邊。爐火旺盛,濃烈的藥味在院內四散開來,熏得她直泛起淚來。

這一年,即使最艱難之時,她亦未流過一滴淚。

如今,望着那熊熊沸騰的藥壺,卻不自覺地淚水盈眶。許是因為那只當掉的琉璃镯子,又或是因為那人的蠻不在乎,她竟酸澀地淌下淚來。

身後,有跌跌撞撞的零亂腳步聲踏來。她起身回頭,眼底紅腫一片,佯裝無謂道:“你怎麽出來了。”

雖是極力掩飾住嗚咽之聲,仍是被他察覺了,他答非所問:“碧笙,對不起,我不該自暴自棄的。你別哭了,可好?”

被他戳穿,碧笙自然惱怒,紅唇微嘟:“誰告訴你我哭了。”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蕭承軒聲線失落,他不知道為何,對着她,總是說錯話。

不理會他眼底的失落,碧笙提徑直起沸騰的藥壺,将藥倒于碗裏交給他,嬌嗔中略帶不悅,道:“喝掉。”

“好。”蕭承軒一飲而盡,苦澀的藥味在口中淋漓揮灑,他卻毫不皺眉。捧起空落落的藥碗,孩子氣道:“碧笙,我喝完了。”

“那你便去回去睡吧。”碧笙薄怒已消,卻有點拉不下面子來。

“那你方才怎麽來的。”

“我想你必然是去煎藥了,就循着藥味來了。”

杏眸彎成半月的形狀,她破涕為笑:“軒哥哥,你可真聰明。”

聞見碧笙柔柔的笑聲,蕭承軒不禁被輕快感染,不知覺地唇角微揚。

“來,我扶你回去。”碧笙靜靜地握住蕭承軒的臂膀,兩人未有言語,卻仿若歲月靜好。

将蕭承軒安頓好後,她徑直朝屋外走去。

“碧笙……你這是要去哪兒?”蕭承軒幽幽喊住她,疑惑出聲。

碧笙的院子本就小,只得一寝一榻。平日夜晚,他未醒來之時,她就搬個椅凳伏卧榻邊,湊活一宿。而今,他都醒來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委實不妥。

因而,今夜她只得在露宿院外了。幸好如今是六月的天氣,夜間濕氣微重,卻也無妨。

“我去隔壁睡。”碧笙撒了個小謊,只因她不知道該如何說清其中緣由。

碧笙怕讓他覺得,是他拖累了她。

夜裏濕露清涼,十五的圓月愈發澄亮,天際穹窿,北側星點泛華。

思緒回轉,她黯然想起,她的父皇曾告訴過她。

摯愛的人若是隐去,定會化作繁星一路相送。

回憶隔世,淚水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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