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桑青情篤(六)

蕭承軒是十日之後,方才複明的。

是日,曦陽淩空,晨間朝露微濕。

一連十朝露宿院外,饒是鐵骨漢子也抵不住寒意侵襲,更不用說碧笙這一介女子。

掩袖輕咳間,面頰上透着些不自然的粉紅。

端起剛煎好的湯藥,手上卻有些無力,湯藥順着碗邊溢出,火燙的溫度觸手,她卻紋絲未動。渾渾噩噩的思緒飄忽不定,徑直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蕭承軒。

褐色的湯藥淋漓地傾灑在女子柔夷之上,瞬間泛起一片紅腫。

“碧笙,沒事吧!”蕭承軒急促出聲,執起她的手,以袖輕拭殘藥,試圖緩解她的疼痛。

碧笙氣息微弱,清麗瞳孔中有無力閃現:“沒事。”自肺內傳來的輕咳,止住話語,她擡眸向他:“你怎麽又出來了。”

四目相對,情意缱绻。

蕭承軒望向眼前少女,深邃的黑眸中滿溢柔情。一襲粉裙取代那年火紅衣衫,靡顏膩理間婉風流轉。

唯一不同的是,彼時少女尚且稚氣未脫,而今卻已生的明豔奪目,移不開眼。

沉眸漆黑,眼神不再游離偏轉,碧笙驚呼:“你……看得見了嗎?”

凝着碧笙的曈眸中滿是寵溺,勾起一抹絕世的弧度,和煦道:“嗯!”

碧笙怔了怔卻說不出話來,只呆呆地望着男子,笑靥翩跹,宛若冬日朝顏溫和,淡淡道:“真好。”

院外,扣門聲緩緩響起。碧笙顧不得欣喜之情,徑自跑向門外,還不忘回眸幽聲朝他:“軒哥哥,你先等一等。”

“碧笙,我給你送了些臘肉來。”門縫間有邵風豪壯地聲線響起,一身粗布衣衫,黝黑的大掌上挂了一塊褐紅的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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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淺笑一抹,笑顏中的豔麗讓頓時邵風恻目。“邵風,麻煩你了。”碧笙自他手中接過,還不忘向他通賀:“對了邵風,我兄長能看見了。”

“嘿嘿,太好了!我就說一定會好的嘛。”邵風直爽,語中盡是為碧笙所歡欣。

蕭承軒一襲白衣,自屋內款款而來,衣闕翩揚,英姿勃發,宛若遺世獨立。雙拳微握,向邵風道:“邵風兄弟,這幾日麻煩了。”

整十日間,蕭承軒雖不能看見,卻幾乎每日都能聽見邵風的聲音。

有時是“無意”路過,有時名曰探望。邵風一待便是半日,蕭承軒每每聽見邵風與碧笙的歡笑聲,卻如同心間長了根倒刺,又癢又疼。

碧笙與他,多半是恩德與客氣。他竟有些覺得,似乎她與邵風一起時,她的笑容才是真實愉悅的。

“不麻煩不麻煩。”邵風習慣性地不知所措,而後習慣性地撓了撓發髻,繼又道:“碧笙的兄長,便也是我半個兄長,顧兄弟不必客氣。”

碧笙對外人,都稱他為兄長,只是這兄長一詞,用的委實疏離。而今,聽着邵風話語中與碧笙的親昵,他卻連唇角僞笑都勾不出來。

碧笙一陣輕咳,引來了二人目光。

邵風先一步走進碧笙,見她面上泛起不自然的淺紅,憂心道:“碧笙,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去給你請張半仙來看看。”

山裏漢子不懂風月,卻質樸地讓碧笙感動。

“不用了,睡一覺就好了。”

“我還是給你去請張半仙看看吧。”邵風仍是執拗。

碧笙無奈莞爾:“邵風,我真的沒事,睡一覺便好了。”

一旁靜立着的蕭承軒終是站不住了。提步靠近,以手觸及碧笙額頭,灼熱的熱度令他有些驚心。朝邵風歉意懇切,道:“邵風兄弟,如今我方複明,對這桑青鎮的路還不甚了解,可否麻煩你為碧笙請個大夫?”

“好!我這就去。”漢子聲線粗狂,毫不怠慢快步走出院子。

待院子裏只剩碧笙與他,蕭承軒俊顏劃過一絲冷然,淡淡道:“碧笙,你這幾日都住在哪裏。”

碧笙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眼底漠然,卻仿佛已燃氣大火熊熊。

她支支吾吾不願回答,蕭承軒卻忍不住開口。

“你便是每日在這院中風餐露宿嗎?”他手指一方椅榻,怒氣沉郁,強作隐忍。

靜默,又是死寂一般的無言。碧笙仿若待訓的孩童,低眸正等着槍林彈雨來襲。

“若是我的到來,拖累了你,那我明日便動身離開。”

扳弄指尖的手陡然停下,匆忙仰頭他:“軒哥哥,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蕭承軒轉頭,不再看向她,聲線中有憔悴的黯然:“如若你一直視我為恩人,那我寧願不要你這樣的報恩。”

他不懂自己為何,見她委屈他便不舍,即便這些委屈都是他害的。他篤定,她應當是被珍惜疼愛的女子,如今,卻為了向他報恩,衣帶不懈,暗自受苦。

在蕭承軒十九年的歲月裏,征戰揚沙,無所畏懼。即便是身陷囹圄無法掙脫時,亦不慌不忙。

如今卻因為她,心,疼到發慌。

碧笙死死攥住掌心,食指掐住虎口,貝齒緊咬下唇,似是有悲傷隐忍不發,但淚珠卻已奪眶而出。

一聽他要離開,她仿若全身的力氣都被抽離,沒了依賴。

與他相處十三日,前三日他昏迷不醒,她滿懷信念等他醒來。後十日,煎藥熬粥已成了她的習慣,比起往日她一人形單影只,如今雖是忙碌,她亦心甘情願。

他的離開是既定的,畢竟此處并非荀陽。她記得那年上元,他曾清朗訴說,他乃是荀陽人氏,做些絲綢生意。她幾乎清楚的記得,那年他身着月白衣衫,衣襟上似乎還有些金邊繡線的紋路,雍容的紫檀氣息有萦鼻清香。

她有些暗暗自嘲,當日一切,仿佛有人用尖利的刀子镂刻在她的心上,即使痊愈也會永久留痕,永世不能褪卻。

徑直離開的蕭承軒,卻終是忍不住回頭。碧笙眸中的梨花帶雨,令他心驚,但更多的,确實心疼。

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回踏去,卻被少女的淚珠弄的手足無措。他自小在軍中長大,舅父早逝,從未有人教過他這些風月之時。

霎時間,只知道粗魯地挽起袖子,為她拭淚,一邊還佯裝生氣地恐吓:“不準哭了。”

碧笙不懂他的佯裝,還以為他仍是氣惱她,心底愈發委屈,淚珠已然斷線。

含淚凝着他,委屈道:“軒哥哥,你別離開可好?”

蕭承軒眸底佯裝的怒氣,被少女柔音驅趕地無影無蹤。

不自覺地伸手攬住碧笙,将她攏于懷中。眼中滿溢的柔情,幾乎要将人溺斃,無奈淡笑道:“傻姑娘,不都是你在照顧我嗎?我這般負累你,你還要将我留下?”

“你從來都不是負累。”碧笙在他懷中哽咽,心底的話語脫口而出。

他微怔,任由柔情充斥心房,黑眸沉郁,有濃稠到化不開的情緒滋長。以手輕撫少女發頂,憐惜道:“莫要哭了,我不走。”

碧笙得了他的應允,從他懷裏擡首,噙着淚眼卻泛起笑意。蕭承軒陡然覺得,古人所言非虛。

玉容清淺淚闌幹,嬌如桃花沐春風。

蕭承軒一手攬着她,一手為她輕拭淚珠。碧笙尴尬地從他懷中轉身,窘迫的小臉上淺淺泛紅,不知是因那病症,亦或是羞意。

“碧笙,我扶你去屋裏躺下可好?”蕭承軒擔憂啓唇,卻是由不得她拒絕,徑自執起她的手,将她帶進屋裏。

“嗯。”

進屋後,碧笙乖巧地躺于榻上,衾被間尚餘着些紫檀氣息,清冽盈鼻。本就羸弱的身子,甫一躺下就有些倦意,朦胧間已是睜不開眼。

黑眸憐惜地轉向已沉沉入睡的女子,蕭承軒的心房漾起了漣漪,波瀾化作洶湧刺入心尖,頓生慘烈痛意。并非傷疼,而是濃郁的酸楚。

她當他是兄長、是恩人,極盡體貼,亦不過是為了報恩。每每想到,他的心上就如同疼痛泛濫,不可自已。他寧可不要她這樣的報答,他想和她,就像她與邵風一般的相處。能夠恣意妄為,無所顧忌的歡笑。

為她掖上衾被,壓低沉重的呼吸,生怕驚擾到睡夢中的人兒。他心底泛起濃烈的保護欲,他急于将她納入羽翼,保她一世安寧。

他見不得她眸底的凄楚、寂寥,她的痛幾乎直射到他心底,有如剜心。

蹑手蹑腳地将木門阖上,他一人綽約地倚靠在門板上。英挺的眉間揚起一抹不悅,眼底有漠視一切的冷意閃現。

當日他大勝歸去,得宮中急召,皇帝遇刺病危。他一人單槍匹馬魯莽回宮,饒是他的父親将他視若無睹、不管不顧,他亦并非心狠之人,這最後一面,依舊是要見的。

途徑融陽,早有人伏擊于此。以一抵廿,他終是不敵,腹間受了一劍,直直墜落崖底。

只是後來呢?

他的父皇并未病危,一切不過是他與他的嫡親太子謀劃出來的,置他于死地的最佳論斷。

凄廖自嘲,同為一父,差別霄壤。

不過,他卻有些微微的慶幸,若不是這一場突襲,他怕是一生再難見她。如今她給予他的溫暖,是他一生所求。而這傷,亦委實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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