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西執慌亂(五)
十日後,三月初二。
是夜,融陽荒郊一片死寂,靜到樹枝拍打之聲,都如同震雷作響。
彼時,營帳內幽篁燭火,引得一室荼靡。
碧笙正專注地繡着一方絲絹帕子,而坐在她身側的蕭承軒,則是神色認真的凝着她,黑眸中浸溢了溫柔。
一幅牡丹圖在針線下描繪栩栩,一絲一線的針法,都是幼時她的母妃傳授的。
“碧笙,如今時候不早了,快別繡了罷。”蕭承軒語氣中略帶心疼,但碧笙卻紋絲未動。
他驀然地一把摟住她,不讓她再繼續下去。
“軒哥哥,再繡一會可好,就一會?”碧笙嬌嗔着哀求,饒是再鐵骨的男兒,亦抵不住這般的柔情似水。
蕭承軒無奈,只得寵溺道:“那好罷。”
接着,他又一幅擺出一幅認真的樣子。專心致志地,看着少女玲珑的指尖,在針線與絹帛中穿插。
帳外,忽聞一陣冷冽的聲線。
“殿下,寧國急報。”穆羽躬身立于帳外,聲線寒意凜冽,幾乎響徹山林。
得聞寧國二字,碧笙專注在絲絹上的思緒,被陡然抽離。針線不聽使喚地,插進了指腹深處。薄嫩的皮膚中,有紅褐色的血珠凝結,流連在牡丹絲絹上,化作鮮豔的一抹。
“怎麽這般不小心……”蕭承軒低吼,執起碧笙的手掌,輕柔的為她将血珠抹去。
碧笙自他掌心抽出手指,佯裝平靜地朝他笑了笑,道:“你快去處理政事罷,我沒事的。”
“那你好好待着,我出帳片刻,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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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蕭承軒徑自大步出門,穆羽已是在帳外恭候片刻。
“穆叔深夜造訪,可是寧國發生了何事?”蕭承軒沉眸。
穆羽恭謹抱拳,道“殿下,寧國方才傳來線報,說是寧國太子南景堯身中劇毒。”
“身中劇毒?”蕭承軒眉頭微蹙,一雙澄澈的黑眸,透露出危險的痕跡。
“是!”
“可知是何人所為?”
“如今尚未知曉,怕是因宮闱內亂所致。”穆羽的眼光飄向燈火通明的主帳內,迷迷茫茫的,不知停駐在何處。
于穆羽而言,這一個消息來得不緊不慢,正正好好。
若帳內的女子,當真是與寧國皇室有染,當真是那公主端瀾。那麽得聞寧國太子病危,定然奮不顧身的回去。這對于殿下,必定是好事。出軍殺敵,容不得身後有任何阻礙。
反之,若帳內女子,只是普通山野女子。那委實對殿下,構不成威脅,亦不足為懼。
“嗯,本王知道了,穆叔且先下去罷。”蕭承軒聲線淡淡,毫無情緒波瀾。
“是。”
穆羽餘光一掠,主帳的簾卷赫然已經掀開了一角。只是背逆着簾卷的蕭承軒,看不見。他狡黠的一笑,原不過要她遠離,竟是這般簡單。
待穆羽走後,蕭承軒方才從幽思中回過神來。邁着微重的步子,掀起帳簾。靡麗的少女,依舊如方才一般,低着頭認真的描摹着那一方絲絹。
見他進來,方才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淡淡道:“軒哥哥……寧國可是生了事端?”
“無事,不過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蕭承軒清淡的敷衍,只是這敷衍中,隐含了一絲黯淡。
蕭承軒不懂,他為何不敢向她開口直言。或許,他心中已是早有了論斷,認為她,便是那個“她”。
“原是這樣啊。”碧笙淺淺一笑,未有言語。又一次低下了眼簾,細密地繡着。
帳內,有片刻的寧靜。許久後,蕭承軒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生怕觸動了少女稚嫩的心弦:“碧笙……對寧國可有些許感情?”
碧笙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笑了笑道:“自然是有的。故土畢竟是故土,再難掩飾,亦是掩飾不了那一番感情的。”
“也是。待戰勝後,我們還要回一趟寧國,拜谒你兄長呢。”蕭承軒附在她身畔,伸出臂膀,輕柔的摟住她。清冽的紫檀香,霎時貪婪地周身。
“是啊。”倚靠在蕭承軒身畔的她,攥緊了指節,深怕自己難以抑制的顫抖驚動了他。
兄長受難,身重劇毒,要她如何茍且偷安。
頓了頓,她自蕭承軒的臂彎裏起身,攏了攏微亂的鬓發,神色真摯地朝他道:“軒哥哥……我離開桑青已有一月餘了,想必王嬸他們自然擔心。我想……”
“回去看看他們。”
蕭承軒英眉微擰,過了會,又似乎釋然地松開了,坦然道:“也好,明日便要出戰西執了。放你一人在這裏,我還真不放心。”
語畢,他幽幽起身,環住少女的肩膀,容不得她半點掙紮。貪戀似得汲取她懷中的溫度,極盡纏綿。
“既然如此,那便早些睡罷。明日晨間的整兵之聲,怕是又要擾你清夢了。”蕭承軒溫和撫了撫碧笙的發頂,眼底的柔情,仿佛能流出水來。
床榻間的簾幕緩緩垂下,絕世的男子,不動聲色地和衣抱着女子,極盡溫柔。他一直緊盯着少女的背影,從未阖過眼。而他亦未發覺,背向他淺睡的女子,亦是一夜無眠。
仿若,同床異夢。
翌日,天色朦朦,朝露浸染。
蕭承軒徒手支起身子,俯首輕吻了吻少女面頰,蹑手蹑腳地掀起被角,窸窣下榻。
碧笙本就是醒着的,擔憂兄長近況,她自然是徹夜難寐。當他輕柔的吻,拂過她的臉頰時,她雖是裝的若無其事,但心底卻早已波瀾湧動。
眼下,她兄長中毒,今日一別,日後怕是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佯裝初醒地揉了揉眼角,提步下床。
屏簾外,身形昂揚的男子,一襲明光铠甲,貴胄天成。平日裏的束發的玉冠,已被一枚曜人的紫金冠所代替。周身散發着宛若神祗的氣息,有睥睨一切的氣魄。
“碧笙。”
簡短的音調,卻是含帶了難以言喻的情愫。
“嗯。”她只是淺笑,連她都沒有意識到,笑顏裏的苦澀,居然那樣的濃郁。
她緩步上前,為他攏了攏微皺的衣襟,以及略有褶子的袖口。待她為他整好衣衫,淚水已不自覺的浸濕了面龐。男子光耀的铠甲上,滑下了兩滴珠淚,順着銀甲邊緣,一直垂落到地上。
“軒哥哥,一路小心。”
聽出了碧笙隐隐的擔心,他不禁無奈地笑了笑。欺手撫上她浸淚的雙頰,心疼道:“傻姑娘,不過就是上一趟戰場,又不是不回來了。”
她沒有回話,只是淚珠止不住地掉落。斷線的珍珠,一滴滴不疏不落地,都落到了蕭承軒的心底,激起漣漪一片。
“別哭了可好……你這般哭下去,我怕是都要臨陣脫逃了。”蕭承軒想要摟住她,可又怕一身铠甲硌到她,只得作罷。
“那你定要答應我——活着回來。”碧笙哽咽。
“定會。”
聽得男子許諾以後,碧笙方才止住了嗚咽之聲。她話音淡淡,卻是在蕭承軒心傷,砸下了無數個窟窿:“我會等你,即便窮盡一生,都會等你。你不許騙我!”
原不過,世間幸福,便是有人等你。
等到海枯石爛,等到至死方休,等到窮盡一生。
“好。”
篤定的語氣,無懈的一字。
連聲的號角,喧天的戰鼓,在沉寂的山林中響徹。
蕭承軒以一襲織錦狐裘的披風,将碧笙包裹住。容不得她有半點猶豫,道:“戰事淩亂,你一人在此,我放心不下。”
微頓後,他補充道:“帳外我已備好了人馬,即刻會将你送回荀陽別院。”
“軒哥哥,我想回桑青!”碧笙急急打斷他。
她本意是回桑青,并非回荀陽。若是回了荀陽,看守重重,她怕是再回寧國無望。
“碧笙,先回荀陽可好?待我歸來,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
“嗯。”她只得無奈應下,但其實心底已有了打算。融陽至荀陽,路途遙遠,她定有機會全身而退。
蕭承軒擁着她,出了主帳。
一行黑衣騎兵早已整裝待發,齊整的隊伍,淩然有序。
碧笙跨步上馬,但神色依舊在蕭承軒臉上,猶豫彷徨。許久之後,她方才輕輕附在蕭承軒的耳邊,以旁人難以聽聞的聲響,道:“軒哥哥……我會在荀陽城等你,等你回來,我們便成親可好?”
蕭承軒的神色間,迸射出無與倫比的光華。昔日深邃的黑眸,被滿溢的堅定所取代:“好——自此以後,我願與你不問世事,一生長伴。”
“嗯!”
碧笙深信不疑,淡然地回以他一抹莞爾淺笑,而後翻身上馬。
鐵蹄駿馬,馬穗優雅地翩飛,劃出絢爛的弧度。馬背上的少女,時不時回身凝望着營地中的男子。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到難以尋覓,她方才眼角滑下一滴清淚。
似是自言自語地,回首朝向北方,喃喃道:“軒哥哥,保重。”
一行黑衣鐵騎,混沌駛向南方。鐵蹄翻飛,激起一陣揚塵。
山南海北的兩人,從未想過,命運的齒輪早已定型,只待輪軸轉動,一步步走向分離。
咫尺天涯相思長,已是人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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