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亂世浮生(八)
蕭承軒緊緊的攥住指節,不讓自己頹然倒下。只是血液流溢抽離,已讓他的面容呈現出慘白之色。枯槁的薄唇,用力抿住,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一切,包括眼前的女子。
許久後,南碧笙含恨開口,昔日如沐春風的嗓音中,冰涼與殘忍充斥。她歇斯底裏:“蕭承軒,是你們北國毀了我的一切!一切!”
“原本,我能安逸一生,父母疼愛兄長憐惜。是你們北國,是北帝蕭譽毀了我的一切!昔日假作援兵奪我寧國五城,害我父母喪命。我的颠沛流離,都是拜你們所賜。我恨蕭譽,恨所有北國人!是你們毀了我的一生!”
她冷哼了一聲,執起一方錦帕,嫌惡的擦拭着掌心的鮮血:“蕭承軒,往日種種不過是我在利用你、你與蕭承錦皆是自作聰明,我引你造反,不過是為了讓你們兄弟争個魚死網破,而後我從中漁翁得利。”
“早在長亭初識,我便認出了你的身份。自那時起,我就暗自籌謀,要利用于你。而後桑青重遇,當真是老天開眼。你以為我是傾心相救,實則所謂救助,所謂情深,不過是障目的把戲。”她微揚起唇角,一抹冷笑驚心:“真沒想到,籌謀滔天的淩王,竟是那麽好騙。”
南碧笙的眸底滿是恨意,無情地笑着,一步一步欺近蕭承軒。
蕭承軒從未料想,他所有的情,所有的癡,不過是眼前女子的陰謀。得逞終止後,他的念想也會随之破滅。
他陡然絕望地大笑起來,笑的凄涼,笑的滄桑:“原不過一切都是我蕭承軒的夢境,夢醒後,竟是這樣的殘忍。”
僅是片刻之後,他蒼涼的黑眸中滿是凄楚,癫狂道:“南碧笙,整整兩年……你都未曾動過情?!我不信!”
“未曾。”南碧笙決絕地回望住他,神色中的堅決令人生畏:“我南碧笙心底惟有國仇家恨,至于你,不過是我的一枚棋子。如今,已被我用完殆盡,已是棄如敝屣。”
絕美的面龐上,流露出殘忍的顏色,篤定道:“今日被你揭穿,我已早有考量。蕭承軒,你能殺盡天下人——卻獨獨殺不了我。”
是啊,一切如她所言。他殺不了她,他舍不得,放不下。
佛教三毒——貪嗔癡,他早已盡占。
南碧笙笑了笑,似是無所謂地覆上小腹,輕蔑開口:“對了,忘了告知你,連這個孩子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蕭承軒,我要他不過是為了激怒你,讓你奪位造反。你可知,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于讓你以為你早已擁有一切,而後,再讓你失去一切!蕭譽曾害我深有體會,而今我也讓他的兒子感同身受。
如今,我已達成所願。這腹中的孽子,我亦無需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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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南碧笙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味藥丸,幽暗的澹沙閣中,沒有一絲光線。但蕭承軒卻清晰地看見了,那一抹怖人的朱紅色。仿若浸血的顏色,曜得他雙目生疼。
他使盡了所有力氣,顫顫悠悠地站起身,想要去毀滅那一縷朱紅。可當他甫要觸及時,卻被南碧笙陡然奪去。
他只能近乎卑微地顫抖,乞求道:“碧笙……不要……”
南碧笙罔若未聞,仰頭将落胎藥狠狠咽下,殘忍地笑道:“蕭承軒,失去一切的滋味……可好?”
沉郁的黑眸中滿是絕望,他眼前的恨,仿若漫天漫地的肆意擴散,蝕骨恸心的恨,纏綿心間不能褪卻:“南碧笙!今日你殺我孩兒,他日我必殺盡你族人,以償你弑子之恩!”
蕭承軒話音剛落,自院外便有沉着的腳步聲襲來。殿門本就是敞着的,自然引人注意。
侍衛噤聲入內,映入眼簾的便是蕭承軒浸血的身體,以及周身沾血的南碧笙,他不禁驚惶地大喊道:“來人!有刺客!”
秦逸之踏着風火入內,救走了蕭承軒。而後,穆羽将南碧笙帶去天牢。
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卻又過于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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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新傷未愈舊傷複發的蕭承軒,正吃力地看着函紮。昔日溫和俊逸的側顏,幻化為沉斂漠然的深邃。
穆羽緩步入內,朝蕭承軒道:“殿下,她的孩子……沒了。”
蕭承軒未有言語,只是緊攥住函紮,薄紙上勾勒出了深淺不一的皺紋,不複平整。
當日,她服下落胎藥後,他雖是極力挽回,卻依舊無力回天。
他無法否認,即便知道她是在利用他,即便知道過往的情愛都是虛幻,他都不願意放手。
他恨她,更不會放過她。
“沒了便沒了。”他清冷的開口,聲線平靜無波。
“殿下,您看開了便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穆羽似是寬慰朝他:“穆羽此生唯有一願——輔佐殿下榮膺極位,一生無憂。”
蕭承軒擡首,沉斂的黑眸光華曜人:“穆叔放心,定會有這一日!”
“得殿下此言,穆羽死而無憾。”穆羽微白的雙鬓,在日光下隐約流轉,泛起了清淺的笑意,仿若一生定格在了此刻。
正午日光沉沉,荀陽城中一片靜谧,無聲無息中,卻隐藏着軒然大波。
綿延連絕的長廊上,一襲銀灰铠甲的俞铮正快步向澹沙閣走去,輪廓分明的臉上,焦急與蹙迫交雜而生。
一腳踏入澹沙閣,他急迫地單膝跪地,手足無措道:“殿下!寧國暗衛劫獄!她——被帶走了!穆将軍已帶人前去追捕了!”俞铮一口氣說完,喘息急促。
話音剛落,砰的一身,案桌一聲巨響,打破了一室寧靜。
蕭承軒臉色煞白,但清絕的容顏上怒火難掩,朝俞铮厲聲道:“備馬!”
“殿下!您重傷未愈,怎能禦馬!”俞铮不由地想要制止主子的行為,畢竟,攸關性命。
“備馬!”蕭承軒提步踏出澹沙閣,毫不顧忌身後屬下的擔憂。
俞铮無奈,恭敬道:“是!”
荀陽城外,離寧國邊境最近的一處官道上,穆羽正與南碧笙遙遙告別。南碧笙一襲煙青色的衣衫,配以一枚金簪,日光之下照耀下熠熠生輝,宛若仙子。
“公主……委屈你了。”穆羽向南碧笙行了一個大禮,聲線中滿是慚愧。
蕭承軒所有的恨,都要讓南碧笙一個弱女子來扛,這對她而言未免也太沉重了些。
穆羽也曾想過,不要讓南碧笙以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蕭承軒。但是,依照蕭承軒偏執的性子,唯有如此方能釋解。
南碧笙俯下身子,扶起穆羽:“穆将軍不必如此,他已為我做的太多,這次……換我還他恩德。”
“是穆羽無能,只能硬生生的拆散你們。”穆羽低眸,額角上皺紋已顯。
南碧笙無奈地搖了搖頭,淡淡道:“我與他,終究不能白頭。他有雄心壯志,而我只有小家情懷。如今,我以大義成全了他,也算是盡我所能了。”
“公主如此識大體,也不知是禍是福。”穆羽微微蹙眉,神色間滿是哀傷遍布,頓了片刻,他緩緩從衣襟中掏出一枚青玉短笛,交予南碧笙掌心:“這是殿下幼時的貼身的短笛,公主也當……留個念想。”
“好。”自穆羽掌中接過,她牽強地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穆将軍且勿遠送,我先走一步了……”
南碧笙回轉過身,淺笑卻又哭泣。淚珠順着凝脂般的臉龐不斷下墜,有些眷戀的情緒,難以抑制。
桑青一年,荀陽一年,原來不過才兩年的歲月。南碧笙卻覺得,自己仿若走過了半世,走到白發蒼蒼,走到海枯石爛。
只是從頭到尾,這條路上,只有她一人。
高昂的馬蹄掀塵而來,轟隆作響。荒草燎原的不遠處,隐約可見一騎黑衣騎兵正策馬奔來。
南碧笙深知,如今刻不容緩。她正欲踏上馬車,卻被穆羽陡然地拉住。
“公主,對不住了!”穆羽深邃的黑眸中,有濃郁的歉疚。英挺的劍眉微白,充盈着難以言喻的哀傷。
驀然間,他劈手奪去南碧笙發上的金簪。一頭烏發随着束發金簪的抽離,在野風中翩然缱绻,容顏荼靡到不可方物。
穆羽将金簪強硬地塞入南碧笙掌心,似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一般,握住她的手腕,狠狠刺入他的左側心房。
一瞬之間,血流如注。
南碧笙澄澈的曈眸裏滿是震驚,她手足無措。她只知道用雙手捂住穆羽噴湧而出的鮮血,但肆意的血,卻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公主……穆羽又害了你……”穆羽笑的淺淡,身子不停地顫動,即将無力地倒下,卻是忍着最後一口氣,朝她道:“穆羽求公主……千萬……莫要再回到殿下身邊……求您……”
南碧笙驚慌失措地扶住他,喃喃道:“穆将軍,你這是何苦。我既然答應你割舍下了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穆羽依舊保持着虛弱的淺笑:“穆羽深知……依殿下那般偏執的性子……定然割舍不下你。”他吃力的喘了一口氣,嗜血的金簪在光線之下,微微起伏晃動:“我唯有……出此下策了。”
他擔憂,擔憂蕭承軒又一次重蹈覆轍。他只能用這般狠絕的方式,逼蕭承軒恨她,恨到南碧笙再也不是他的弱點。
自此以後,他的殿下會無懈可擊。
“穆将軍,我答應你!”淚水模糊了南碧笙的視線,她已不懂,何為愛,何為癡。
她只知道,她害了所有人。
倘若舊日未與蕭承軒相識,倘若未有相識,那該多好。一切如往常平靜,歲月靜好。
只是如今,這一場曠世刻骨的情愛,該何處安放。
“公主……今日之事……懇請永生保密。”穆羽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說了最後一句話,而後筆直的倒下。
“好。”
南碧笙的回答,他已經聽不見了。
在暗衛的保護下,南碧笙被簇擁上了馬車。馬車一路疾馳,奔向寧國邊境。
而晚來一步的蕭承軒,看到的——是穆羽冰冷的屍體。
刺眼的金簪沾着腥血,曜得他雙目生疼。
她竟然為了逃走,殺了穆羽。殺了輔佐他數十載的師傅,殺了相伴他數十載的親人。
若是曾經,他對她心有不甘心。那麽現在,只剩下了恨,徹骨恸心的恨,漫天漫地的恨。
蕭承軒指節攥緊,咯吱作響。薄唇微抿,眼神嗜血肅穆,他擺手朝身後的兵馬道:“跟上那批人馬,遇人——格殺勿論。”
連同,南碧笙。
下卷:六載蹉跎 眷屬歸巢
楔子
楔子:
四年後
寧國虞豐城:
“南姑娘,你怎麽還在這兒!北國的軍隊都快到城門了,快些收拾了走吧!”田邊阡陌,粗布麻衣的老漢身背肩扛,攜着一家老小,慌亂地朝着東郊城門方向奔赴。
南碧笙一人獨立于屋外,眺望東方凝神不語。老漢只當是她尚有餘驚,還未緩過神來。卻也顧不得旁的,神色匆匆地離去。
亂世之中,狼煙烽火,肅寂的東方之際飄出一抹褐色煙雲。城外轟隆之聲響徹天宇,暮曙沉郁籠罩天際,猶似末日将臨。身扛肩背的百姓,作鳥獸散。黃沙紛紛,侵入昔日安谧的虞豐小城,兆示着戰亂終将取代富庶,化作廢墟一片。
南碧笙緩踱回屋,一步一頓。虞豐城給了她三年自由,而她卻還了這座城颠沛流離。
戰風起,青天寂,塵封心底的某些情愫被喚醒。
方知宿命,在劫難逃。
她略微收拾了些行囊,正欲出門。便聽得急促的馬蹄聲奮力穿破嘈雜混亂,紛至沓來。
只見一行人匆忙跪下,領頭的孫馳鬓發垂亂,面上有蹙迫的忙亂:“屬下來遲,公主受驚了!皇上派微臣來接公主回宮。”
“那便走吧。”南碧笙略帶倦怠地望向他。一行十八人,清一色的黑袍如出一轍,肅穆嚴正,整齊劃一,那是她的兄長派來最頂尖的隊伍。
一切皆因她而起,她的兄長自是知道,不可再讓她落入那人的手中,否則,萬劫不複。
“公主,請上馬!”孫馳恭敬道。
南碧笙跨上馬背的身影幹淨利落,未有分毫猶豫。因為她知道,多留一刻便可能生死一線。并非貪生怕死,卻怕兄長受人挾制,不能從容。
鐵騎轟鳴,策馬揚沙,紛亂地預示着這場戰亂帷幕,即将開始。
三年隐世,她并非對世事一無所知。
北國淩王蕭承軒弑昏君,奪帝位。僅用三年推翻景帝□□,榮膺為皇。初登帝位,北敗月厥,一統江北河山。而今,戰火矛頭直指寧國,幾欲踏平疆土。
烽火狼煙,原本直指軍事要塞雁回城,卻不知為何轉移陣地,攻向這座毫無利用價值的虞豐小城。
沙場中,一步錯滿盤輸,南碧笙自然不信蕭承軒愚蠢至斯,苦等十日不是為了斷盡雁回城糧草,渙散軍心,一舉攻破,而是只為了這座不值一提的小城。只道是他心思缜密,并非她能識破。
她不禁擰起秀眉,心道:兄長登上帝位不過兩年,南铎風的舊臣尚未除盡,而劫難又至,怕是兄長在國都中早已忙作一團。而今,還要為她憂心,她當真羞愧。
思緒間,一行人已近城門。
主城門已然封閉,跟前圍了許多貧民百姓,身上拾掇着包裹,可見都是妄圖出城避難的。
此刻,驚聞有人道:“魏城主投降了!”
魏沖本便是貪生怕死之徒,他有這一招着實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卻未想,玄軍未至城門,他便投降的如此之快,當真是懦弱無骨!
孫馳低聲吼道:“公主,此時繞行東城門,仍有一線生機!”
此刻危急存亡,南碧笙自知顧不得旁的,立即策馬向東面奔去。
倏然間,主城門洞開。凡馬蹄踏過處,如雷聲轟鳴,飛揚的塵煙四散地侵入虞豐城,荒涼頓生。
軍前,一人黑羽铠甲,手執缰繩,傲氣勝群雄。彼時面如冠玉,而今因這戰事蒼涼而顯露鐵骨铮铮。冷峻清絕的面容,王者之氣隐現,沉斂而漠然。
只聽他狠抽一鞭,戰馬在嘶戾聲中飛馳而來。南碧笙自知逃不過,便任由那些漫天漫地的回憶侵蝕心房,情不自禁地慢下了策馬的腳步。
自她身後傳來男子隐忍着暴怒的低吼:“南碧笙,你還想逃?”
熟悉的聲線響起,讓她陡然疲憊。記憶碎片如幻影飛掠,觸目恸心。
仿若是從前世裏飄來的溫柔聲線——“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碧笙,嫁我可好?”
男子猛然揮起馬鞭,狠戾的抽痛,令她頹然倒地。身體的疼痛似是麻木,她只知道,心,疼到顫抖無力。
男子以驚雷之勢翻身下馬,決絕的曈眸中,夾雜着冷漠與諷刺,幽幽道:“還記得我說的嗎?當日你殺我孩兒,他日我必殺盡你族人,以償你弑子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