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載重逢(三)
傍夜,明月高挂。
篝火通明的營帳中,蕭承軒正與長桓王酌酒言事。酒盞輕微的碰撞,泠泠隆隆地作響。秦逸之等一衆将領,端坐在案桌兩側。赫然的黑衣軍裝中,唯有一女身着絢麗紅衣,那人便是許凝煙。
“哈哈,陛下膽識,本王實在佩服。如今這寧國二城,已然到手,只差那雁回一城,便能勝券在握了。”長桓王酣暢大笑,衆将領随着他的開懷,也齊齊笑了起來。
頓了頓,長桓王複又贊嘆道:“陛下雄謀偉略,這天下一統,指日可待!”語畢,端起酒盞,連飲三杯:“許瑾明恭候陛下,旗開得勝!”
衆将領似是得了旨意一般的,紛紛舉起酒盞,齊聲道:“恭候陛下,旗開得勝!”
人人皆是一片喜色,只有秦逸之面上有難掩的憂愁。憑借蕭承軒的膽識謀略,一統天下,确實可待。可惜,所有人都忘了南碧笙,寧國端瀾長公主南碧笙。
蕭承軒對南碧笙的癡狂,除卻秦逸之,誰都未曾見過。四年,整整四年,他眼看着蕭承軒從忘情到無情,再從無情到移情,他以為蕭承軒能忘記的。
只是,在重遇南碧笙的那刻起,他知道,蕭承軒依舊是那個蕭承軒,那個骨子裏瘋狂愛着南碧笙的蕭承軒。
蕭承軒舉起酒盞,朝衆人清淺地勾了勾唇,而後一飲而盡。
烈酒順着喉線,一路流瀉而下,微涼的酒液他習慣了太久。四年裏,他想起她的時候,便會喝上一杯。百餘種烈酒,他已喝了個遍。世人都以為他喜酒,卻沒有人知道,他本是想借酒消愁的,只是愁更愁。
“父王,不準再敬酒給陛下了!”許凝煙睜圓了杏眸,扯了扯許瑾明示意他別再給蕭承軒灌酒了。
許瑾明膝下兒子衆多,卻只得了一個女兒,故而榮寵倍至。他無奈看了一眼許凝煙擔憂的神情,搖了搖頭,朝帳內衆人調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了,這胳膊肘都朝着陛下那邊拐了。”
衆人聞言,皆是酣暢大笑。許凝煙對蕭承軒的心思,人盡皆知。而蕭承軒也是愈發寵着她,幾乎所有人都覺着,這許凝煙日後必登皇後之位,極盡榮寵。因而,衆人對着長桓王許瑾明,也多了幾分巴結奉承的意味。
“是嗎?”蕭承軒莞爾,卻看不出喜怒。
“是啊!小女可是盼着嫁給陛下許久了。”許瑾明執起案桌上的酒盞,兜頭喝下,陡然一步踏出案桌,朝蕭承軒道:“今日,本王便壯着膽子,特來給小女向陛下提個親事。”
蕭承軒平日裏待将士極為親厚,故而,衆将領都起哄了起來。篝火營帳內,霎時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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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別說了,怪丢人的。”許凝煙趕忙制止父親的魯莽之舉,她并非不願。只是如今,大廳廣衆的,多生了些羞赧。
“這有何丢人的。”許瑾明粗犷道。他許瑾明的女兒,怎會丢人。他不顧許凝煙的阻止,徑直朝蕭承軒單膝跪下:“小女雖是嬌蠻了些,性子卻也幹淨。陛下,今日我許瑾明只問一句,您可願娶了小女?”
是娶,不是納。并非納妃,而是立後。
衆将領已不敢再起哄了,這立後之事舉足輕重,他們委實不敢妄加言論。
原本營帳之中滿是熱鬧之聲,卻在許瑾明話音落幕的那一刻,頹然死寂。帳內篝火噼啪,癢癢地撓着衆人的心弦,只等主座上的那人開口。
許凝煙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有些失落的想,或許是自己操之過急了。他的心裏,還沒有她。
許瑾明有些不耐煩地正欲再次出聲,卻聽得主座上的男子,巍然道:“允了。”
清絕的聲線無怒無波,卻是蘊藏着難以察覺的釋放。他不想再愛她了,他要用這般決絕的方式,斷了自己的想念,也切斷了他們之間的所有。
“謝陛下!”許瑾明牽着微怔的許凝煙,跪拜謝恩。許凝煙嬌俏的容顏之中,滿是不可置信,她要嫁給他了,她能一生伴着他了。
許凝煙掩着唇瓣,珠淚幾欲淌下。她是欣悅的,年少傾慕,到如今能嫁予坐擁江山的他,她是幸運的。
幸運到,宛若夢境。
許瑾明攜着許凝煙回到位上,甫又端起酒盞嬉笑出聲:“本王大膽,替小女多問一句,這迎娶之事該是定于何日?”
“便定在……奪得雁回之後罷。”蕭承軒沉聲。
倏然間,帳內揚起了轟轟烈烈地呼喊聲,之間一衆将領紛紛出位,跪拜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在這樣熱情高漲的場面下,蕭承軒卻驀然覺得疲憊,疲憊到他已無力撐起一切。他只得淡淡道:“起身罷。”
“謝陛下!”
一衆将領蜂擁歸位,坦然坐下。帳內瞬間恢複了之前的歡聲悅語,将領們互相敬酒,好不熱鬧。也不知,是誰來了一句:“若此刻,能多些絲竹之音那該多好?”
“确實确實,良辰美景陛下立後,怎能少的了雅樂。”有人贊同道。
嘈雜的吵鬧中,案桌尾側的一名壯碩将士多了句嘴:“陛下前日不是俘了那寧國的公主嗎?我可記得,那公主曾以一曲瑤琴驚世!”
“哦?當真如此。”許瑾明不禁也被吸引了過去。
“雖不曾聞得真音,卻聽聞那公主不僅瑤琴驚世,連那樣貌亦是一絕。若是能得見,定是不枉此生啊……”那名壯碩的将士陷入沉沉思索,而後攏了攏聲音,暗暗朝許瑾明道。
許瑾明眼底劃過一絲好奇,卻是神情輕屑地,朝那名壯碩男子道:“不過是一介戰俘,真有那般絕色?”
壯碩的将士搖了搖頭,似是惋惜一般地朝許瑾明嘆道:“長桓王您有所不知,這寧國公主原本……”
話音滞頓,那名将士身側的英俊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噤聲,莫要再說下去了。
許瑾明正聽在興頭上,被突然打斷自然是不悅,冷冷道:“說下去。”
一旁的英俊男子未再阻止,只是提起了一盞酒,輕輕抿着。烈酒劃過喉線,熾燙的口感不禁讓他皺眉。
那名壯碩的将士以細小到難以聽聞的聲音,向許瑾明繼續解釋道:“那寧國公主,原本是要嫁給……蕭承錦的。可惜當時時局動亂,那公主不知為何就失蹤了,就連婚事也不了了之。後來幾年,那公主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見蹤影。直到前幾日複才聽聞,她……被陛下所俘。”
許瑾明唇角弧度一深:“哦?本王雖知寧國皇帝南景堯疼惜其妹,卻也不至于任由她悔婚。此女當真傳奇,本王倒真想見一見了。”
昔日,長桓王許瑾明深處西南邊境,對于朝中之事,鮮少理會。今日聽得那壯漢一言,不禁對這舊國宮闱之事,頗感好奇。
許瑾明頓然執起酒盞,英姿飒爽地朝主座上走去。絲毫未有人留意到,那名英俊的男子,面上流露出的無奈神情。
彼時,蕭承軒盯着掌心的那一枚琉璃環佩,卻是看出了神。同是琉璃的質地,竟讓他想起了南碧笙的镯子,那個含着她和煦溫度的琉璃镯。
他還記得,舊時歡好醒來後的晨間,他總愛把玩她的琉璃镯。一遍一遍地撫觸,一遍一遍地摩挲,有時撫着撫着,便喚醒了懷中女子。而後,她會揉着惺忪的睡眼,朝他呢喃:“軒哥哥……”
有時,傷人的不是陰謀,而是回憶。
“陛下……”許瑾明宏闊的聲線,喚回了沉思中的蕭承軒。
“長桓王所為何事?”他未有擡頭,只是輕輕收好了掌心的琉璃環佩。一如那些年,精心呵護着她。
許瑾明立在主座正前方,雙手端起酒盞。酒液在杯盞中輕微晃動,泛起一陣水光粼粼。白瓷的酒盞在篝火下,顯得愈發純白剔透。他眼角褶皺淺淺漾起,恭謹地朝蕭承軒道:“傳聞陛下前幾日俘了那寧國公主,本王委實好奇。據說那寧國公主樣貌絕豔,琴技驚天。不知今日能否讓她為我們衆人譜一曲?”
“不過一介戰俘,長桓王若想聞得一曲又有何難?只是……”蕭承軒勾了勾唇,沉郁的黑眸中,冷意一閃而過:“只是這夜宴嬉鬧,她一介戰俘,未免太煞衆人風景。”
“怎會!”許瑾明顯然未有看出君王的不悅,依舊酣聲道:“陛下此言差矣,我方正好借着此機,煞煞那寧國蠻子的傲氣。好讓他們看看,他們寧國的公主,正給我們北國玄軍逗弄取樂呢!”
語畢,他提起酒盞一飲而盡。還不忘與身後的衆位将領,會意似的交流一番:“諸位說,本王說的對不對?”
衆位将領皆是歡呼如雷,僅有秦逸之和方才那名英俊男子沒有随從,緊接而知的便是衆人紛雜地嗓音。
“長桓王說的對!确實應當煞一煞他們寧國的銳氣!”
“對!寧國蠻子自命清高,他們公主還在咱們手裏呢!”
“寧國蠻子委實沒什麽了不起的!”
嘈雜地聲音緩緩響起,而後卻像達成了共識一般地,朝君王戲谑地慫恿道:“陛下,快讓那戰俘公主給我們來一曲!”
容顏絕世,漸漸地有冷意充盈。沉寂的黑眸,混雜着些許的狠戾,仿若嗜血。自君王的骨節裏,傳出咯吱作響的聲音,只是在這喧鬧的環境下,又有誰能聽得。
秦逸之意識到君王神色有異,甫才一腳跨出案桌,妄圖阻止衆人的行為。只是在他跨出那一步之後,卻聽得頭頂上傳來冰涼的聲線:
“逸之,且去将那寧國端瀾——譴來撫琴。”
“是。”
秦逸之愈發看不懂蕭承軒,他明明怒火噬人,卻像急于說服自己一般,自欺欺人。好似——
辯白無力,垂死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