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載重逢(四)
燭火搖曳,稀稀疏疏的光線四散開來。不知覺間,靜谧的帳內,徒添了一分凄清。南碧笙一人獨坐在桌畔,時而能聽見帳外鳥鳴風聲,時而還能聽見遠處傳來的人聲。
她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麽,只是隐約覺得,或許是君王成婚,将士們皆是喜不自禁罷。
思緒間,她微垂下了眸色,羽扇般的睫翼,在光影疏落下灑下深深的暗影。靡麗的面頰中含着淺淺的笑意,不會有人懂,她在笑什麽。
事到如今,她還能乞求些什麽呢?穆羽用死,成全了君王的大義。她不能忘記穆羽心口泛濫的鮮血,她如何還能踏着他的血,回到蕭承軒的身邊。
況且,即便告訴他一切又能如何?他會信嗎?他會信那些徹骨的欺騙都是假的?他會信穆羽的死非她所為?
答案,她了然于心。他是蕭承軒,是冷面的君王,是北國之主,卻不是她的軒哥哥。
當初,她既然抉擇了一條注定凄楚的路,那便讓她一個走下去。不要連累他,繼續獨自一人走下去。
軍靴觸地,咚咚作響。自帳外有數十黑袍身形相繼而來,領頭的秦逸之冷冷地揭開帳簾,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朝南碧笙道:“四年未見,端瀾公主的手段倒是愈發高明了……該出現時便出現,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将陛下維持了四年的計劃,全盤打亂。”
南碧笙抿了抿唇,苦澀在一瞬間劃過,而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她仰起臉,神色間滿是一國公主的威嚴:“本宮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
她鮮少用本宮這個的稱謂,只因這個詞,太過疏離,太過冷漠。她以為,她一直是被包裹在溫吞春水中的少女,可惜現實的寒涼,早已刺入脊髓。
頓了頓,南碧笙唇角含着輕笑,複又開口:“只是每次,都能讓秦将軍的陛下——輕易上當。從前是,日後……亦是。”
“南碧笙!你!”秦逸之憤聲打斷。
“讓她說!”帳外的男聲清冽,音色谙熟。
蕭承軒緩步入內,俊逸的臉龐上從容不迫,像是絲毫未有将南碧笙的話語放在心上。面上微微含笑,饒是誰也摸不透他真正的心思。
南碧笙未料到,他會在帳外,更未料想到,他會将那一席話聽了去。不過一瞬間後,她又恢複了往常的神色。如此也好,便讓他一生恨她,一生與她斷的幹幹淨淨。
終有一日,北國玄軍勢必要踏上寧國土地。到那時,兵刃相見,她亦不會向他留一分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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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軒一步步欺近南碧笙,他原本是後悔了自己方才的決定,想來阻止的。只是,卻讓他聽到了方才那一段話。
他蕭承軒的兩年刻骨情愛,不過是南碧笙手中的一顆棋子,用廢則棄,毫不留情。
穆羽的死,他雖是恨她,卻也恨了自己一半。如今,聽聞她一言,甫才如醍醐灌頂,一瞬清醒。
他不該留戀的,不該的。
冰冷的手掌,自袖間微擡起。南碧笙隐約還能看見他掌心的薄繭,泛着枯黃的顏色,是行兵之人的标志。倏然間,蕭承軒一把狠戾地掐住了她的脖子,黑眸嗜血,瘋狂的火光愈燃愈烈。
“南碧笙,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面對南碧笙,蕭承軒總是難以自控。他連朕,都忘了說。
她清淺地笑了笑,窒息的臉龐滿是狼狽,卻是倔強地凝着他:“你……不敢。”蕭承軒掌心使力,加大了力道,像是在用行動證明,他敢!他有何不敢!
“南碧笙,我殺你,不過如同捏死一只蝼蟻一般簡單!”蕭承軒看着南碧笙的臉色泛紫,之後變得有些猙獰。
而此時的南碧笙,竟然覺得有些灑脫。似是一生一世的糾纏都可以在這一刻化作灰煙,不複存在。她有些頹然的閉上了眼,靜候着死亡的到來。
蕭承軒死死地盯着她,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當他看到她不再掙紮的眼神時,卻倏然放開了手。
南碧笙癱軟地倒下,緊攥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蕭承軒沉黑的眸子中,泛出一絲狠戾:“可惜,我不屑。”
“我要讓你南碧笙,看着你的族人一個個含恨死去。如同你殺穆羽,弑我親子一般,我定要讓你嘗嘗,親人逝去卻不能挽救的滋味。”黑眸的殘忍畢現,決絕的嗓音同時響起:“令你——生不如死!”
頹倒在地上的女子,未有任何話語,只是含笑着看着他,像是從未相識的那般。
蕭承軒不再去看她,徑直朝身後的秦逸之道:“帶她出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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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逸之一行人将南碧笙押至營帳內,營帳內将領充盈,本是熱鬧嘈雜,卻因為南碧笙的踏足而陡然宣靜。
衆人皆因女子絕美的容貌,倒抽了一口冷氣,神色間滿是驚豔。盈盈水眸倩姿綽約,任誰都妄圖采撷。衆将領皆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南碧笙。
未有人注意到,案桌尾側的一名英俊男子,依舊面不改色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不斷絕。
“諸位……可還滿意這寧國端瀾?”蕭承軒着了一襲明黃缂絲袍,款款而來。身在帳外,聲線卻已飄入了帳內。
蕭承軒徑直邁向主座,坦然坐下。唇角勾起一絲殘忍的笑意,目光如利劍般刺入南碧笙的眸底:“傳聞中端瀾公主瑤琴驚世,如此,便請公主為我玄軍諸位将領,撫一曲罷。”
他擺了擺手,頃刻間便有軍士将瑤琴奉上,他輕蔑道:“公主,請罷。”
南碧笙怎會不懂他的羞辱,讓敵軍公主為将領撫琴。一能打壓了寧國軍士的志氣,二能激起北國軍士的戰鬥欲。此消彼長,她怎會不懂。
“士可殺不可辱,我寧人絕不會為北人撫琴!”她擡眸,視線堅決。
本是端坐一旁的許瑾明拍案而起,怒道:“寧國蠻子當真不識擡舉!”
“父王……”許凝煙輕輕拉扯着許瑾明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那般沖撞。
只是許瑾明氣不過,不過是一個戰俘,竟敢如此嚣張。別說叫她撫琴,便是讓她為奴為婢也是應當。
誰讓她,是戰俘呢?
案桌上的諸位将士,亦是有些按耐不住,躍躍欲試地想請君王處罰南碧笙。
而立在營帳中心的南碧笙卻是不卑不亢,神情堅定,仿若便是讓她即刻死了,亦不會有一聲含冤。
“哦?公主倒是一身傲骨。”蕭承軒撫腮,狀似無意地望向她,而後直直朝外道:“來人!上指刑!”
衆人皆是一驚,自是從未想過,君王會以這樣的方式,懲罰戰俘。況且,她還是一個女子。指刑殘酷,十指連心,便是铮铮鐵骨的漢子,也難以忍受。
案桌尾側的男子,得聞指刑二字,埋頭飲酒的動作倏然停頓了下來。而後,直直地盯着營帳中心的女子,目光含情。
五年之前,她曾是桑青山間絕色少女,而他,只是一介莽漢。
五年之後,她是北國戰俘,戴罪之身。而他,是北國猛将。
似乎,他們之間永遠隔着一條難以逾越的長河。可是,無論如何改變,他都忘不了她。忘不了女子清澈的嗓音,一如春水悠長“我名碧笙,碧綠的碧,笙簫的笙”。
君王威嚴的聲線緩緩響起:“端瀾公主,朕再給你一次機會。這瑤琴,你到底是撫還是不撫?”
“不撫。”聲音冷靜。
蕭承軒笑了笑,執起酒盞輕抿了一口,澄澈的酒液醞釀着波瀾。倏然間,他将白瓷酒盞狠戾地擲地,碰的一聲,碎裂成細小的瓷片,在昏黃的燭火下,開出妖豔的白花。
他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南碧笙,道:“既然公主如此不識擡舉,那便行刑罷。”
将士們眼中的君王,一直是平靜與冷漠的。他們鮮少看見君王這般盛怒的神情,自然是不敢言語的。
畢竟,君威浩蕩,他們不敢拂逆。
軍士們将刑具擡上,箍住南碧笙的一截截指節。纖白的玉指和豔紅的木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紅的妖豔,白的可怖。
南碧笙依舊是視死如歸的神情,靜靜地等待着疼痛的降臨。
蕭承軒原本是笑着的,只是當刑具箍上南碧笙指節的那一瞬間,他卻笑不出了。不自覺地,将餘光偏向案桌尾側的英俊男子,男子已然按耐不住,蠢蠢欲動。
一切,如他所料。他依舊,未對她忘情。
“陛下,且聽臣一言!”在衆人目光下,那名男子自案桌旁迅速起身,而後走至南碧笙身旁。
蕭承軒挑眉:“邵将軍有何高見?”
那名英俊男子正是桑青鎮中的獵戶邵風,經年不見,他早已成了北國赫赫有名的強弩将軍。
南碧笙震驚地望着他,自是未有料想到,桑青鎮下一別,三人已成霄壤。
彼時,那個憨厚淳樸的邵風成了将軍。而她,成了戰俘。他,成了君王。
時光令人寰轉改變,亦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