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載重逢(五)

邵風依稀記得,當年他們二人離開後。朝廷應征兵役,他孤家寡人,便毫不猶豫地随從入了兵。

戰事連年,他僥幸逃生,得了軍功,成了千夫長。而後,順理成章地見到了蕭承軒,那個位極榮耀的男子。

他起初,還不以為他是桑青鎮裏的那個顧承軒。畢竟,他記得,碧笙的兄長是溫文親善的,而非眼前冷漠如霜之人。

直到,他憑借一手弓弩,射殺了月厥國主,順理成章地成了北國的強弩将軍。他才知曉,原來,顧承軒便是蕭承軒,蕭承軒亦是顧承軒。淩王母家姓顧,原不過如此。

自此之後,邵風一直跟随着他。看着他一步步登上更高的位置,只是,眼底的冰霜卻是結的愈發冷。

後來,玄軍烽火朝向寧國,他終是忍不住問了他碧笙的去向。

那年,是北國最冷的冬日。連長胥江上都結起了十丈厚的寒冰,冷到極致,卻也不及君王眸底的炎涼。

——她,是寧國端瀾長公主。

他是這麽回答他的,只消一句,他便了然。

寧國端瀾早年假死,而後複生嫁于北國太子蕭承錦。之後,蕭承軒起兵叛亂,北國慌亂,寧國端瀾不知所蹤。

南碧笙的名字,似乎從未與蕭承軒關聯在一起。但邵風卻知道,桑青鎮下的絕世男子只會對碧笙一人,溫柔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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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風站于她的身側,朝主座上的君王抱拳:“陛下,兩國之争端禍不及婦孺。況且,端瀾公主她不過一介弱女,若是嚴懲于她,甚是有損我北國國威。”

主座上的蕭承軒紋絲未動,邵風只得單膝跪地,懇切道:“懇請陛下三思!”

“邵将軍為戰俘求情,朕是否能認為你——已有異心!”君王不怒自威。

異心一詞,等同于通敵叛國,乃是天大的死罪。霎時間篝火營帳內空氣凝滞,宛若凍成了一塊玄冰。衆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激怒了盛怒中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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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風未有辯解,低頭靜候着君王的發落。半晌之後,甫才有清泉般的女聲響起:“陛下,邵将軍許是憐香惜玉罷了。這公主長得委實絕色,也怪不得邵将軍要求情呢……”

少女掩唇,絲毫不懼怕君王的怒火,調笑道:“凝煙覺着,邵将軍許是色迷了心竅罷。”

方才坐在邵風身旁的那名壯碩将士,也不禁求情道:“對對對!陛下明鑒!邵将軍他只是一時糊塗啊!”

許凝煙向着秦逸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也幫忙說些好話,糊弄過去。秦逸之本就欣賞邵風平日裏的為人,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終是忍不住開口:“陛下,邵将軍平日裏忠心為國,皆是有目共睹。”

“是啊是啊……”衆口紛纭。

趁衆人皆在為邵風求情之際,南碧笙漾起艱難的笑容,碰了一下邵風。她只是輕微的動了動,卻被箍住的刑具絞地生疼。

她低低道:“邵風,別這般固執……我不會有事的。”

熟稔的嗓音緩緩響起,邵風忍不住回頭。南碧笙的模樣倒影在他漆黑的眼底,化成了點點星光。他沒有話語,只是笑了笑,依舊靜靜地跪在地上。

如若不能助她逃脫刑罰,那他便與她共受。

他不懂自己為何要這樣執拗,他只是陡然回想起桑青鎮中,他推着那輛半舊不新的馱車,身後傳來女子溫柔的擔憂……路上小心些。像是,給予了他一生的陽光。

“朕看着……邵将軍不像是有悔過之心。”蕭承軒蹙眉,清冽的聲線傳遍營帳的每一個角落。

衆人都聽懂了君王口中的意思,若是邵風願意悔過,君王還是願意給他一線機會的。

可惜,邵風不領情,依舊無聲無息地跪坐在地上。

許凝煙不懂邵風為何如此固執,舊日裏,他總是能為君王忖度好每一處細節,上戰場殺敵,亦是不畏生死。

若是他殒命在此,連她,都不甘。

思索間,她終是禁不住走出了案桌,朝蕭承軒緩緩跪下:“陛下,邵将軍他盡忠職守,只是為人愚鈍些罷了。況且,今日您與凝煙得喜,還是莫要開了殺戒可好?”許凝煙聲音和柔,滿是懇切。

衆人聞得她一言,皆向她投來贊許的目光,得許凝煙母儀天下,必定是天下之福,蒼生之喜。

許瑾明見女兒這般為國着想,不禁也動容,洪厚的聲線緩緩響起:“陛下,邵将軍不過是一時糊塗,罪不至異心……”

蕭承軒無奈莞爾,自主座上起身,輕柔地扶起地上跪着的少女,和悅道:“既然凝煙都這般為他求情了,那朕便也不為難與他。”

他微微擺了擺手,朝外道:“來人,賜邵風八十軍棍。至于寧國端瀾……”他勾了勾唇,笑的冰冷:“繼續行刑。”

蕭承軒執着許凝煙的手一同邁出了營帳,絲毫不顧身後衆臣們好奇的目光。

世人雖知蕭承軒極寵許凝煙,卻不知他會因為她,而改了判決。衆人不禁暗暗揣度許凝煙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輕或重。

秦逸之伫立在主座旁,一動不動。靜靜地看着軍士将繩索緩緩收緊,而後緊箍住南碧笙的指節。

十指連心,指刑殘酷不過于此。南碧笙沒有聲嘶力竭地叫喊,只是咬着唇瓣,任由刺骨噬心的痛蔓延入脊髓。

唇角咬出了豔紅的鮮血,順着弧度滴落在地面上,幻化成嗜血的梅花。昔日裏,絕美的容貌中,汗水濡濕,徒添了幾分狼狽。最後,她終于體力不支地倒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無聲無息,仿若就能這樣安靜的死去。

秦逸之不懂自己為何會生了恻隐之心,他竟然覺得,她太過可憐。但他又在一瞬間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畢竟,這些比起她對穆羽狠絕的殺害,以及對蕭承軒種下的惡果,不值一提。

彼時,南碧笙是在營帳中行刑的,當她直直倒下時,衆人也不禁唏噓一片。或許,這樣的刑法,對于一個女子而言,未免過重了些。

夜宴臨近尾聲,衆将領已然沒了樂趣,意興闌珊地各自回了營帳。原本,室內篝火旺盛暖意充盈,而今也只剩了漫天漫地的冷意。

空蕩幽幽的篝火下,只有側躺在地面上的女子,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絕了一般。

待到蕭承軒攜着許凝煙歸來,看見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蕭承軒以為,他該高興的,畢竟她對他所種下的罪孽,便是讓她即刻死去也不為過。

只是,為何,他還會心疼。

許凝煙掙脫了他的手,快步跑到南碧笙的身畔,檢查她的傷勢。将南碧笙翻過身來,許凝煙方才發覺,南碧笙的頸口還有一道撕裂的傷痕,觸目驚心。

“凝煙,莫去管她。”蕭承軒冷冷道。

“可是,她……”許凝煙不忍看她狼狽地躺在地上,正想扶起她,卻被蕭承軒寒冷徹骨的神色所打斷。

與他相識四載,即便是她犯了天大的錯,他也未曾用這樣的眼光打量過自己。那樣的眼神,未免太過凜厲,讓她心悸。

無奈,她只得放下南碧笙。甫才将她重新置于地上,卻聽得叮咚的一聲,似有物什從女子脖間滾出。

血紅的扳指滾落在地面上,撞擊清越,泠泠作響。它像是得了生機一般地滾落在蕭承軒腳下,豔極的色澤打磨地光滑無比,像是歷經歲月撫觸,才幻化成了如今模樣。

蕭承軒鬼使神差地撿起了那枚扳指,怔了怔,像是急于逃離一般地,快步走出營帳。他朝迎面而來的秦逸之道:“将她……押入天牢。”

半刻之前,還是喧鬧沸騰的營帳中,瞬時只剩下了許凝煙與南碧笙兩人。南碧笙依舊是那般垂死的模樣,安靜地躺着。

而許凝煙的眉頭卻是蹙地愈發深沉,自從南碧笙出現,蕭承軒恍若一瞬驚變。

昔日,他雖是對她寵愛有佳,卻一直是像兄長一般溺愛着的。她也曾向他袒露過心跡,而他只是溫柔地笑着,對她說:“凝煙,你還小。”

今日,他應允婚事,或許是籌謀已久,又或許只是一時興起。

其實,她一直知曉。他目光缱绻時,不像是在看她。反倒像是透過了她,看他眷戀的人兒。

她不懂他的過去,她只想要安安靜靜地陪着他。在他面前刁蠻任性,在他面前溫柔淑儀,她願為他幻化成千種模樣,只要他,還喜歡她。

四載年華,陪伴于他。她以為,她可以取代一切,長久相伴的。

奈何,在他見到那個血玉扳指時,魂魄離體的模樣,她便知道,她輸了,輸的一敗塗地。

她起身,看着地上的女子。容顏絕色,黛眉煙睫,她怎會不懂,他喜愛她,不過是愛她的一雙曈眸,一雙像極了“她”的曈眸。君王榮寵不過是一幅假象,他或許,愛的是她罷。

只是,事到如今,她放不下,亦不會放下,她決不能讓任何人——搶走她的君王。

許凝煙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一聲輕喚止住了她的腳步。

“軒哥哥……”南碧笙的呓語,不輕不響地傳入了許凝煙的耳中。

原來,她竟然叫他——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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