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載重逢(六)
春日朝夕,月旬不過眨眼。
駐營外,秦逸之禦馬揚鞭,踏着風火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朝禦帳內走去。待到軍士通禀後,他甫才喘着粗氣,掀開帳簾直奔禦帳。
彼時,蕭承軒正獨自品茗着一盞清茶,手捧書卷細致翻閱。溫煦的日光,從掀起的帳簾直直射在他的臉上,他沒有遮擋,只是靜靜地享受着這份安逸。
“陛下,寧軍已越過錫川嶺,兵臨城下,只消半日。”秦逸之抱拳,話語間滿是蹙迫的火急火燎。
“南景堯終是沉不住氣了。”蕭承軒未有擡頭,雙目沉鎖在書卷上,像是在清淡的敷衍。
“陛下,可要迎兵?”
“無需。”
秦逸之英眉微擰,他不懂君王為何連寧軍兵臨城下都不管不顧。他有些擔憂,許是南碧笙又引了禍端。只是,自那日南碧笙被打入天牢後,便一直待在牢獄裏,從未出去過。因此,必定不是她。
秦逸之思索了片刻,依舊忍不住擔憂道:“陛下,坐以待斃并非良策。寧帝南景堯此次禦駕親征,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啊。”
“哦?禦駕親征。”蕭承軒終于從書卷中擡起頭來,意味深長地反問道。
“是。”
“南景堯竟會禦駕親征……”蕭承軒淺笑莞爾,而後輕嘆了一聲:“他當真是為了南碧笙,連性命都不顧了。”
起初,秦逸之聽聞寧帝南景堯禦駕親征之時,也是楞了半晌。畢竟,當年南景堯中毒,後來雖是用了解藥,但無奈毒已如髓,難以根治,他早已是病弱不堪。
“敢問陛下,現下我軍應當如何應對?”秦逸之聲音懇切。
“等。”篤定的一字。
秦逸之疑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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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軒将書卷緩緩阖上,掀起杯盞,抿了一口清茶:“逸之可知,朕當日為何要放走那寧國将軍孫馳?”
當日,南碧笙受刑再次被押入天牢之時。蕭承軒便下令要他暗地裏放了孫馳,還讓人做出劫獄的模樣。
要知道,孫馳可是寧國一等一的大将,戰勝之術無往不利。将他放走,等同于養虎歸山。彼時,秦逸之雖是困惑,卻覺着君王必定是有心為之,自己也不敢多問。如今,君王問他,他甫才頓悟。
秦逸之的濃眉已是擰作了烏黑一團,猶疑道:“陛下可是想……讓孫馳向寧帝通風報信?”
“如今南景堯兵臨城下,不就是最好的回答。”蕭承軒放下茶盞,笑了笑:“朕本就料到南景堯會沉不住氣,只是未有想到,他竟是連性命都不顧了。如此,甚好。”蕭承軒淺淺勾唇,笑意冰冷。
秦逸之竟有些說不出的惆悵,原本他的殿下,應當是溫和親善的,無奈如今,卻成了這般冰冷的模樣。
他該将這些抱怨于誰,而誰,又能承擔蕭承軒的恨呢?答案,莫不過是南碧笙。
蕭承軒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不過是要南碧笙悔恨她做過的一切,只是這究竟,是愛是恨,他秦逸之不懂,亦無法懂。
如若,南碧笙從未出現過,那他的陛下,即使不膺帝王,亦會安穩一生。無奈,她出現了,那樣轟轟烈烈的活在蕭承軒的生命中,宛若一道傷疤,永不複褪卻。
“逸之,半個時辰後,整兵城下伺機而動。今日,便将他們寧軍——一網打盡。”蕭承軒的嗓音,未有一絲溫度:“連同南景堯,一個不剩。”
“是。”
秦逸之躬身正欲告退,卻被蕭承軒的話陡然滞住了腳步。
“将南碧笙,一同押上城牆。”
“是。”秦逸之早已知曉,蕭承軒會以南碧笙為質,要挾南景堯。只是,當蕭承軒說出這番話時,他卻有些難以置信。
原不過君王的心,早已冰封,任誰都再難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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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凜冽呼嘯而過,本是春日歡好,卻仿佛寒冬一樣刺骨。
南碧笙被一行軍士強押着,送上了城牆。老舊的城牆,已是斑駁寥落。她邁着不快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石階。
她隐約能聽見,自東方穿越而來的馬蹄聲,一直飄進她的耳中。隆隆地聲響洞徹四方,戰事的號角吹奏地愈發嘹亮,恍若要将天地洞穿。
心跳随着愈發逼近的戰争,回蕩在她幾欲枯竭的身體裏。或許,一切從今日起,便要畫上句點了。
真好。真好。
自此無恨無怨,頹然終止。
漫長的石階,不過也就那麽長。她緩緩擡起頭,只看見那人一襲黑羽铠甲,以及如同戰神般凜厲的雙眸。沉黑,漫天漫地的黑暗,漫天漫地的恨。
她忽然不明所以地朝他笑,一如初遇的那年,笑靥皎潔,不摻雜一絲塵滓。
蕭承軒看着她,她笑的恍若隔世。但他有恨,難以釋懷的恨。
軍士将南碧笙押上城牆中央,南碧笙這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黃沙漫天,駿馬成群,領前的那人,是她的兄長,是她的阿哥。
三年未見,卻如同隔世。
明黃的戰旗軒然飄揚,伴随着士兵聲嘶力竭地吶喊:“誓守疆土,滅北逆賊!”南碧笙看着寧國的軍隊,一步步欺近城牆畔。
寧軍本是躍躍欲試,卻在她出現在城牆中央的那一瞬間。在南景堯一聲令下中,陡然停滞。
她朝着她的阿哥淺淺地笑了笑,雖不知他能否看清,卻也呆呆地蠕動唇瓣,道出安心的唇語。
本是血脈相連,南景堯幾乎能感受到南碧笙眼底的悲哀,以及她在喃喃朝他叮囑——安心。
可是,叫他怎能安心。那是他的妹子,唯一的妹子,那個愛粘着他,軟糯糯地喚他阿哥的妹子。父母早逝,他曾許下一世諾言,要護她安好。
奈何,奈何,彼時南铎風在位,他未有實權。如今他登上了帝位,卻再次護不了她。
那是他的碧笙,與他血脈相連的碧笙。她本該是被他養在溫泉中的花朵,卻讓她吃了那麽多的苦。六年的颠沛流離,六年。
世人贊他運籌帷幄,他卻護不了她,實在可笑。他對不起父母的囑托,更對不起她。今日,他勢必要将她安然送回寧國,而後保她安寧一世。
蕭承軒執着龍吟劍,反手箍住南碧笙,毫不留情地将劍鋒豎在南碧笙的脖頸上。南碧笙含着笑,會意地迎上去,利刃劃過白皙的膚色,倏然間淌下血紅色的淚。
蕭承軒自然未想到她會有這麽一招,怔了怔,将龍吟劍往外移了一寸,不讓她在觸到。
城下的南景堯已将一切看在了眼裏,他心急,卻也無法。他絕不會像舊人豎立的榜樣那般,一箭射死他的碧笙。他是要救她,只為了救她。
南景堯聽見蕭承軒冷厲地聲線回蕩空曠的城牆上:“南景堯,你寧國的端瀾公主在朕的手上。你若投降,朕尚能賜她一條活路。”炎涼的聲線頓了頓,之後宛若地獄修羅一般響起:“如若你今日拼死一戰,朕保證你寧國的端瀾——必定血濺當場。”
南景堯雙手緊握成拳,未有發作,怒到極致。他早已知道,南碧笙在他的手中,卻從未想過,他竟是要置碧笙于死地。
碧笙愛過他,南景堯是知道的。青岚将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只是他不懂,為何曾經相愛的他們,會走到了如今這步田地。他無空想象,他只知道,誰敢傷他親妹,他必定報以仇恨。嗜血,不悔。
蕭承軒禁锢住南碧笙,不讓她再動彈半分。他并非不舍,只是不能浪費了她,這麽一顆絕佳的棋子。南景堯疼惜南碧笙,他蕭承軒抓住了南景堯的把柄,那麽,一切早已勝券在握。
只是,奪得了天下以後呢?他要如何,連他都不知道。
臂膀中的女子,清冽的聲音幽幽響起:“蕭承軒,你算錯了。我兄長雖是憐惜我,但絕不會以國家作賭注。”
“是嗎?南碧笙,我們不若賭一把,南景堯會否投降?”蕭承軒的附在南碧笙的耳邊,低喃。一如那些年的,纏綿悱恻。
北風拂過面頰,伴随冷冽的風聲,南碧笙的碎發一點點地飄向蕭承軒的側臉。吹來一陣淡淡的合歡花香,那是貪戀的滋味。
冰涼的刀劍抵住南碧笙的脖頸,她卻絲毫無謂地擡起臉,朝他酣暢地笑,仿若情深意濃。冷風吹亂了她的鬓發,蕭承軒竟有些戀戀地想為她拂去。
“我賭不起。”她笑靥絕美,但澄澈的眼眸裏,卻有止不住的晶瑩滴落,濡濕了她的面頰,蒼白如雪:“軒哥哥,對不住,只能抛下你了……”
軒哥哥,勾起了他多少塵封的過往。他曾癫狂地愛過,無奈最後遍體鱗傷。
語畢,趁着蕭承軒怔楞的瞬間,南碧笙瘋狂地掙紮,她的雙手雖是被反綁着的,但腳卻依舊可以動。
她毅然決然地迎上龍吟劍的劍鋒,毫無猶豫。蕭承軒意識到她妄圖尋死,立馬抽走了劍。
只是,一切像是早已被南碧笙算計好了,他放下劍的瞬間,她就瘋了一般地掙脫了。
他怔怔地望她,純白的衣闕在枯老的城牆上飄飛,劃出一道絕美的弧度,像是極盡荼靡後,霎時枯竭的慘淡。
南碧笙賭不起,她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了結一切。當腳步飛掠的那一刻,她腦中飄轉過千萬思緒,卻也只是一閃而過。
她對得起所有人,對得起蕭承軒,對得起穆羽,對得起兄長。只是,對不起她的世惟。她錯過了他的蹒跚學步,錯過了他的牙牙學語,也來不及看他成才潇逸了。
與世無争,惟心自安,那是她的世惟。
怔頓的瞬間,身後傳來男子黯淡地聲線,不算遼闊的聲音飽含說不出的哀傷,像是有滿目瘡痍的怨恨,命令道:“南碧笙,不準死!”
腳下是萬丈深淵,她只需再走一步,便可以讓一切畫上句點,完結終止。只是,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再回頭看他一眼。
她一世的纏綿愛恨,都贈與了他,她怎放不下。就讓她再看一眼,只需一眼。
她将目光從腳下回轉到身後,甫才發現,他已是踏着風火奔向她,他們之間,不過半丈的距離。
可惜,她早已心如死灰。含笑莞爾,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這一世,終究是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