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雁回一役(一)
荒郊駐帳內,叢林遼闊,放眼遠去,青翠濃郁蔥茏。時而竹葉摩挲,沙沙作響。時而林間鳥鳴,叽喳歡快。
邵風自戰場歸來,一身沉黑的铠甲,肅穆嚴峻。隐約可見,铠甲尖端細密地綴着鮮血,在昏黃的斜陽下,折射出豔紅的弧度。他,好似戰神修羅。
一名年紀輕輕的小将快步跑向他,興奮道:“邵将軍,今夜陛下設宴款待衆人,說是要慶賀戰事大捷呢!”
“是嗎?”
“是啊!照屬下看,這大捷的功勞多半還要歸功于您呢。”小将的聲音中滿是敬仰。
邵風笑了笑,方想回答。卻忽聞一聲洪厚的男音陡然飄來:“确實,如若沒有邵将軍一手好箭法,怕是此戰還要維持許久呢!”
“參見鎮國大将軍!”那名年輕的士兵轟然跪下,不敢造次。
“起來罷,不必如此拘謹。”秦逸之道。
那名年輕小将恭敬起身,而後靜靜地立在一旁,不敢再多話。
秦逸之走近一步,仗義地拍了拍邵風的肩:“邵将軍今日當真勇猛,竟是一箭射死了那寧國兵馬元帥!在下佩服!”
“不敢,秦将軍領兵數年,攻無不勝,乃是我邵風敬畏的英豪。秦将軍今日一言,實在是讓邵風汗顏。”邵風抱拳。
秦逸之笑道:“這領兵數年倒是真的,只是這攻無不勝,委實是過譽了。我秦逸之不過就是逞匹夫之勇,陛下才當是背後的高人。”
“是啊,四年當真是快。曾是三國鼎立,如今,都快成陛下一人的天下了。”邵風遙遙地望向遠處蔥郁的山林,淡淡道。
秦逸之也笑,卻不像邵風笑的那般雲淡風輕。這四年,确實是快。快到,足矣讓一個毫無野心的皇子,奪得北國帝位。而後陡然奮起,一統江北山河,滅月厥征寧國。
秦逸之倏然覺得有些無力,他的陛下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因為不甘,不願。曾經,因南碧笙而反。如今,因南碧笙覆亂天下。
一切,都逃不過南碧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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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當南碧笙跳下城牆的瞬間,他竟然覺得松了口氣。他有些釋然地想,或許,他的君王已經放開了,而穆羽的仇也算是報了。
可惜,他的君王不顧一切地救了她。
秦逸之陡然才發覺,原是時過境遷,但南碧笙卻一直是蕭承軒長在心裏的那根倒刺。
忍是恨,拔是疼。
腦中思緒一轉而過,秦逸之倏地回頭,向邵風小心翼翼地問道:“邵将軍,敢問您與那寧國端瀾,可是舊識?”
邵風一驚:“秦将軍……是如何得知?”
“當真是被我猜中了。”
“邵風疑惑,敢問秦将軍是從何猜得?”邵風疑惑,他明明從未向任何人袒露過當年之事的。
秦逸之含着淺笑,邁開了一步,緩聲道:“當日夜宴,邵将軍極力保她時,在下便有所懷疑了。在下篤信,不會有任何人,會以自己的前途與性命,去保一個陌生女子。更何況,她乃是異國戰俘。”
“秦将軍,言之有理。”邵風黯然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的莽撞,亦或是在笑自己的無知。
“況且,在下曾聽聞邵将軍乃是桑青鎮中人。”秦逸之搖了搖頭,無奈笑道:“在下對這桑青二字甚是惶恐,至于原因,邵将軍定然知曉。”
因為,南碧笙。
秦逸之的目光飄向遠處的竹林,曈眸漆黑,倒映着沉郁的墨綠。許久後,他方才嘆道:“想必,邵将軍與陛下,舊時也曾相識罷。”
貌似疑問,确是肯定。
“是。”邵風回的簡短。
“哎……原不過世事都是一個環,環環相扣。”
邵風拂了拂袖襟上的灰塵,向前邁了一步,與秦逸之并肩而立:“當年之事仿若昨日,只是如今想起,方覺着,早已是物是人非。”
“囊日,邵将軍仍是千夫長時。陛下就曾與在下說過,他日,邵将軍必擔重任。”秦逸之将目光從蔥郁中抽離,偏過身向邵風勾了一抹無力的淺笑:“起初,在下還曾疑惑,陛下如何能從一衆千夫長中一眼認定了邵将軍。直至那日夜宴,方才知曉,原不過是舊識。”
邵風道:“當年,我也未曾料到,我一介獵戶會成了将軍。而我,亦未曾想過,她會是公主。而他,會是我如今效忠之人。只嘆,世事當真難料。”
“聽邵将軍所言,邵将軍舊時莫不是……曾傾慕于那寧國端瀾?”秦逸之調笑道。
邵風微黝的側臉,染上了難以辨別的顏色,卻是直白道:“不瞞秦将軍,确實曾有。”他頓了頓,像是陷入了回憶:“彼時,我邵風不過是山林中的莽撞漢子,她亦不過是鎮上的一介孤女,還拖着個重傷的兄長,我便起了要照顧她的心思。”
“重傷的兄長?”
邵風狀似不經意地笑了笑:“秦将軍可知,那重傷的兄長是何人。”
“難道是……陛下。”秦逸之疑惑。
“嗯,起初陛下病重垂危,端瀾公主為他尋醫問藥未果,變賣了她母後的镯子,方才将陛下救離險境。”邵風眼底有顯然的失落,當初他未能幫得了她,自責萬分。
秦逸之突然輕蔑地笑了起來,邵風不解地看向他。落日昏黃,映照在秦逸之的臉上,仿若帶上了一層冰冷的面具。
許久後,秦逸之甫才幽幽開口:“邵将軍,原是連你也被那寧國端瀾給騙了。”
“秦将軍此言何意?”邵風挑眉,英挺的神色中滿是不解。
“她相救于陛下,不過是一個局,一個驚天的陰謀。邵将軍自然是不會知道,那寧國端瀾心機深沉,并非你我能測。”秦逸之目光銳利地看向邵風,絲毫不讓他有猶疑的時刻。
不過,邵風卻平靜到超乎了他的想象。
邵風深嘆了一口氣,微微搖頭道:“秦将軍,并非我邵風為端瀾公主開脫。只是,她絕不可能是那般心機深沉之人。當年相救,端瀾公主她,絕對是出于真意。”
“此話怎講?”秦逸之的眉頭皺地愈發緊。
“陛下落難之時,端瀾公主待他衣帶不懈。當年陛下對端瀾公主的心思,我邵風看的真切。但冥冥中,我卻能看出,公主并非故意為之,反倒是她在将陛下推離。當年之事,不過是公主的一場報恩罷了。”邵風失落地勾起唇角,揚起一抹苦到發澀的笑容:“我當年,亦不過是看出了公主想将陛下推離的心思,方才想向她求親的。可惜……她并不喜我。”
秦逸之聽着邵風一段傾訴,愈發覺得古怪。他心裏本是篤定南碧笙乃是罪魁禍首的,如今卻也彷徨猶疑了。
但他始終不願相信,南碧笙會是那般純善之人,他不由地提醒邵風:“邵将軍可知,穆羽将軍乃是死于南碧笙的金簪之下。”
前骠騎大将軍顧銘陽麾下大将,玄軍統領,蕭承軒之師。名冠四方,功勳顯赫,穆羽也曾是邵風深深敬仰的大将。可嘆,英雄氣短,壯年早逝。當年,蕭承軒是以他突發重病,為離世緣由的。只是,邵風卻未曾想到,竟是因為她。
邵風的神色中有詫異一閃而過,卻又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一切的本因,源于穆羽。
旁觀者清,他雖是不知道她與蕭承軒發生過什麽。但他邵風,始終比任何人都看的通透,他堅信,桑青鎮下的澄澈少女,是絕不會做那般草菅人命的事的。
“秦将軍,恕我直言。公主她,絕不可能會殺了穆羽将軍。”邵風耿直的聲音中,不摻雜絲毫疑惑。
秦逸之的眉頭皺的愈發地深,神色中滿是不解:“邵将軍為何這般篤定?”
“我信她。”邵風幽然回頭,眉宇英挺,意氣風發。晚間林風刮過,拂面溫煦。飛揚的黑發在空中飄卷起凜然的弧度,他的眼神毅然堅決。
少頃,邵風複又開口:“秦将軍,你若信我邵風一言,就請深查此事。我雖不知陛下與公主發生過何事,才成就了如今的局面。但我邵風篤信,公主絕不可能殺了穆羽将軍,更不可能害了陛下。”
“無憑無據,邵将軍如何就能确信非她所為?”秦逸之質問道。
“我邵風不敢妄下定論,卻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我與公主識于微時,她的性子邵風深解。便是天下人質疑她,我邵風也不會猶疑半分。”
邵風話音懇切,聽在秦逸之心中,卻仿若平地裏炸起的一聲驚雷,轟鳴龐闊。不過一瞬之後,他又恢複了往常神色。
“罷了罷了。”秦逸之舒緩了眉頭的深皺,搖了搖頭。他眼神飄忽,打量着幾近傍晚的暮色,朝邵風道:“時辰也不早了,邵将軍拾掇一番,便去赴宴罷。今日,可莫要如上次一般莽撞了。”
“謝秦将軍提點。”邵風有些赧然。
邵風恭謹告辭,徒留秦逸之一人站在這空山曠野之中。傍夜幽谧,而他卻陷入了沉沉的思索。當年穆羽之死,他并未眼見,只是看着那支金簪便篤定了是南碧笙所為。
如今想來,以一枚金簪,斷定是南碧笙所為,确實荒唐。只是,若非她所為,她為何要逃。他秦逸之不會懂,他只能無奈地想,或許只有蕭承軒能懂,能解。
可秦逸之不會知曉,旁觀者尚能清。只是,泥足深陷的蕭承軒,早已學不會深究,學不會考量。
只要所有關于南碧笙的,蕭承軒總像是沖動的鬼魔,滅世的修羅,毫無理智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