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雁回一役(四)
蕭承軒甫一撩起簾帳,踏出簾帳。便見邵風風風火火地走來。呵,他竟忘了。邵風的駐營離戰俘營不過十丈之遠,想必他們早已見過了。
他放下簾帳,徑直離開。與邵風擦身而過的那一霎那,邵風恭敬地喊他“陛下”,他也罔若未聞,頭也不回地離開。
邵風本就納悶,蕭承軒為何會從戰俘營中走出。陡然間,腦中的想法,一閃而過。
帳子裏,有她。
戰俘營雖是離邵風的營帳不過十丈遠,但他始終不忍心去看她。畢竟,她身為戰俘,憔悴落魄,而他不舍得。
眼下,他總覺得事有蹊跷,不禁加快了腳步,朝營帳中邁進。只是到了帳前,他卻不知自己該對南碧笙說些什麽。
“這些年,過的可好?”未免太過生疏。
“碧笙,許久不見。”未免太過客套。
思緒間,他輕啓簾帳,生怕驚動了帳內的女子。可他,卻未曾想到,他見到的會是這樣的一幕。
女子黑發如瀑,垂落在雙肩之上。她未着寸縷地躺在榻上,僅用一條衾被,覆住了鎖骨以下的身子。白皙的手臂,靡顏膩理,透露着清淺的光澤。隐約間,可以看見女子的脖頸中,有暧昧的青紫痕跡。
不用想,邵風便知道,一切乃是蕭承軒所為。
得聞掀帳的窸窣聲響起,她像是吓了一跳。如同一只驚惶的小獸,睜着澄澈的杏眼凝着他。
見她那般惶恐的神色,邵風的心口,渾然一緊。
彼時,他們相識時,她玲珑剔透。
而今,她卻被摧殘到,體無完膚。
“邵風……”南碧笙小心翼翼地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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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風頓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只知道愣愣地走到她的跟前,問她:“碧笙,沒事罷?”
“沒事。”她輕輕道,但指節卻攥緊了身下的衾被,像是在隐忍着什麽。
邵風陡然覺得自己失言了。她怎會沒事,眼前杯盞散落,薄紗撕裂,都無疑地兆示着,她是被強迫的。
他痛心,卻也無能為力。
“我……先出去,你且将衣物換上罷。”他順手尋了一件青衫,輕輕的放置在衾被上。而後無聲無息地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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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邵風方才踏着沉重的心思重新步入營帳。
而此時的南碧笙,亦是已經整頓好了衣衫。她有些吃力地彎下身,将地上的物什一樣樣撿起。滿地的零亂,已被她收拾了大半。
“邵風。”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含笑着看他。
邵風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她:“碧笙,多年未見,你……過得可好?”
南碧笙澄淨的曈眸中,像是有苦澀一閃而過。但一瞬之間,又恢複了淡然的神色:“還算勉強。”
她将撿起的杯盞,一個個整齊地擺放在桌上:“不知覺間,我們竟也是有四年未見了罷。”
“不,是五年。”邵風糾正。
“原是,都已經這麽久了。”她擡起頭,細細地望着他:“經年不見,你都成北國大将了。”
“是啊,這些年跟着陛下戎馬戰場,積累了些軍功。”邵風揚了揚僵硬的嘴角:“不過……這大将二字,委實當不得。”
月眸彎了彎,她朝邵風溫婉道:“彼時,幺妹還笑話你說話直來直往。如今,竟也變得如此文绉绉的了。”
“官場歷練,便也成了如此。”邵風道。
南碧笙尋了椅凳,靜靜坐下。邵風亦是随着她的動作,一同入座。
半晌後,邵風終是克制不住,懇聲問道:“碧笙……這五年裏,你與陛下到底發生了如何誤會?”
“誤會?”眸底有凄涼的慘淡,南碧笙頓了頓,方才開口:“邵風你……為何覺得會是誤會?”
“我信你。”
他沒有直面回答,只是短短三字,就堵住了南碧笙的話語。
“邵風,是你誤會了。依你今日所言,當年之事,想必,也是略知一二了罷。”桌上的燭火,安谧地打在南碧笙的側臉上。昏黃的色澤,卻是絕豔無比:“舊時,确是我利用了蕭承軒。以及穆羽,确實為我所殺。其中——毫無誤會。”
邵風突然笑了,笑的有些無力:“碧笙,莫要佯裝了。我篤信,你并非那般蛇蠍之人。”
“蛇蠍?或許在他心中,我便是蛇蠍一般的人吧。”
“無論如何承認,我都不會信。”話音滞頓,邵風緊緊盯住她的眼睛,不放過她的一絲表情:“你絕不可能會利用陛下,更莫要說,殺穆将軍。”
“穆羽為我所殺,這是既定的事實。即便你萬般篤信我,也無法改變。”
邵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碧笙,你依舊如此倔強。昔日,救陛下是如此。而今,自擔罪責亦是如此。”
話音落幕,幽谧的營帳中聲息驟停,像是一切趨于靜止。
片刻後,邵風終究以一聲嘆息,打破了一室的死寂:“你應當,是不想讓陛下為難吧。他志在一統天下,而你,無法割舍下公主職責。于是乎,你騙了他是嗎?”
邵風的聲線耿直,像是十分篤定一般。
南碧笙将視線從游移中收走,靜靜地盯着邵風沉黑的眸子,道:“邵風,你若信我。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直說罷了。”邵風看不懂她的表情,坦然道。
南碧笙自椅凳旁緩緩起身,而後,轟地一身,毫不猶豫地朝邵風直直跪下去:“邵将軍,我寧國安危皆系在我兄長身上。但如今,我受人挾制,兄長不能自如。我南碧笙以往日情分懇求您,助我離開,可好?”
“碧笙,對不住。”邵風不忍心再看她卑微的表情,微微瞥過臉:“我無力助你離開,更何況,如今兩國戰事将近,我若放走你。便是在害我北國子民,我邵風……做不到。”
“對不住。”
邵風徑直離開,營帳中瞬時只剩下了南碧笙一人,形影孤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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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軒當真履行了他的承諾,整整半月有餘。南碧笙從未聽聞到任何的戰事聲響,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有些詭異的平靜。
而這半月裏,亦是發生了不少的事。
長桓王許瑾明被蕭承軒,“請”回了西南邊境,連帶許凝煙一同。南碧笙雖不知蕭承軒意欲何為,但卻隐隐覺着,像是要有大事發生。
自肺腑內傳出的一聲輕咳,打亂了她的思量。漸漸地,她咳的愈發地重了,像是撕心裂肺一般。
她有些頹然的想,或許,這把身子骨,已經氣數将盡了吧。
帳外夜雨紛紛,雷聲轟鳴。子時剛過,世人皆是沉浸夢中。唯有她一人,咳地肝腸寸斷。
咳嗽聲引來了一陣急促的步伐,邵風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地,走入簾帳。手裏端着一碗湯藥,碗邊熏袅着煙白的熱氣。深褐的波紋流淌,像是醞釀着驚懼的波濤。
“碧笙,快喝了罷。”
“嗯。”她自他掌心接過瓷碗,一口一口地飲下。入口皆是苦澀,而她卻品不出苦味來。
曾經,有人連她讓喝苦藥都舍不得。如今,她卻已嘗過百種苦味,更不覺得這藥苦了。
這半月裏,邵風一直與周禾成同住一營,對南碧笙亦是彬彬有禮,照顧有佳。南碧笙有些感激的想,若不是得邵風照拂,怕是自己早已命喪黃泉了。
對邵風,她有難以言喻的感激。只可惜,她回報不起。
将深褐的藥湯悉數灌入口中,緩緩吞下。苦楚的味道,順着喉線一路下滑,有些出奇的酸澀。
她順了一口氣,甫才準備将藥碗放下。卻猛然的一陣腥苦,自腹中翻湧,幾欲噴薄而出。
嘔地一聲,深褐色的湯藥伴同猩紅的血色,從南碧笙的喉間湧出,一滴一滴地低落在衾被之上。
本是宣白的衾被,瞬間染上了鮮紅的色澤,詭異而荼靡。
南碧笙也不知出于怎樣的思考,竟是捂着袖子,吃力地擦去了衾被上的血漬。她的唇角尚且留着殘餘的鮮血,卻是望着邵風,笑的羞赧:“邵風,當真對不住……弄髒了你的衾被。”
語畢,她直直地倒下去。
邵風怔怔地看着她笑,怔怔地看着她倒下。他無所适從,他手足無措,他心慌馬亂。
“碧笙……”他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指尖,沒有動彈。
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南碧笙的指尖。溫溫熱熱的,可是卻好似有什麽東西,在不斷消褪。
陡然間,他打橫抱起她。毫不猶豫地沖出營帳,狂暴的雨滴打濕在他的身上。
而他,卻渾然不顧。他牢牢地裹住懷裏的女子,嘴裏瘋癫地念叨着:“碧笙!我會救你的!我會救你的!”
男子聲嘶力竭的呼喊,在苦雨凄風中響徹,有洞穿一切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