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雁回一役(五)
禦帳外,人聲嘈雜。
蕭承軒隐約之中,能辨別出有渾厚的男聲,極力穿透一切紛雜,瘋狂而來。
“是誰,在何人外邊吵鬧?”蕭承軒不怒自威。
守衛恭敬入內,伏地的動作一氣呵成,道:“回陛下,是邵将軍。”
帳外風雨交雜,守衛身上的蓑衣,染了晶瑩的水珠,順着蓑草一路垂落在地面上。滴答滴答的碰撞聲,在靜谧的幽夜中,愈發響亮。
“邵将軍?”
“是。邵風,邵将軍。”
“所為……何事?”蕭承軒隐隐覺得,有些不安。
“回禀陛下,似是前幾日,您賜予邵将軍的那名戰俘,出了些許事故。”
蕭承軒皺眉:“可是那寧國戰俘端瀾?”
“是。”
“是何事故?”蕭承軒的眉頭,鎖的愈發地緊了。
守衛有些困惑,平日裏,君王對這些瑣事總是不上心的。如今這般追問,倒是不尋常。但若直接告訴君王,邵将軍是為了一名戰俘而鬧得雞犬不寧,他亦怕陛下追究于邵将軍。
畢竟,在他小小守衛的心裏,邵将軍可是頂頂的大英雄。
不過,他自是不敢怠慢,恪盡職守道:“禀陛下,并非大事。不過是陛下恩賜于邵将軍的戰俘,命不久矣了。于是乎,邵将軍方才緊急來求軍醫的。”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些,說不定,還能替邵将軍,免去些許擾君罪責。
“她又命不久矣了?”蕭承軒的話語輕蔑。
Advertisement
守衛雖是不懂君王話中的意思,卻也不敢開口追問,只恭聲道:“是。回禀陛下,那戰俘滿身的血,甚是怖人。”
血?為何會有血。英眉攏成一團,蕭承軒的容顏之上,滿是疑惑:“且出去看看罷……任由邵風這樣鬧下去,也不是一回事。”
“是!”
守衛的不禁為邵風捏了一把汗,眼下已是夜半,君王出行,怕是邵風必定是少不了一頓責罵了。
=============================
大雨滂沱,瓢潑一般地傾注在地面上。喧嘩的雨聲,在午夜間愈發的響亮,擾人清夢一場。
軍醫的營帳,本就離禦帳不遠。邵風這樣一番鬧騰,軍營中的人,已是醒了大半。
待蕭承軒款步入內時,便看見的是這樣的一幕。軍醫拖着不整的衣衫,為榻上的女子請脈。而一旁的邵風,全身浸濕。濡濕的雨滴,順着英挺的鬓角,一滴一滴的垂落在闊壯的肩頭上,悄無聲息。
蕭承軒踏進帳子的那一剎那,便有整齊的聲音響起:“參見陛下!”
衆人皆是伏地跪拜,僅有兩人依舊一動不動着。一人,是榻上的南碧笙。另一人,是呆愣愣地看着南碧笙的邵風。
邵風身側的軍醫,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跪下。然而,邵風卻好似魔怔了一般,紋絲不動。
軍醫不禁有些微怒,先是半夜将他拖起,為一名戰俘治病。眼下,他好心提醒他,他卻罔若未聞。
“罷了。”蕭承軒擺了擺手,示意衆位起身。亦是在示意軍醫,莫要強求于邵風了。
“謝陛下。”
蕭承軒瞥了一眼榻上的南碧笙,朝軍醫淡淡道:“如何了?”
軍醫怔了怔,未聽懂君王的意思。許久後,方才反應過來,道:“回陛下,這位姑娘乃是中了劇毒之兆。”醫者父母心,他自然不會用戰俘一詞,度量一條性命。
“是何劇毒?”
“像是珈藍之毒。”軍醫皺眉。
沉黑的曈眸,閃過一絲不悅。珈藍之毒,傳聞中最為蹊跷的一種毒。若是單一服下,不過就是嘔吐不止。如若伴同苦藥喝下,那便是劇毒攻心。
英眉擰成一團,蕭承軒甫才想開口,卻被邵風陡然打斷:“她……可還有救?”
蕭承軒能夠聽得出,邵風的聲線中,有難以抑制的顫抖。他知道,他在害怕,他在擔憂。以至于,連君王禮儀都顧不上。
“在下僅能保證……全力以赴。”軍醫回答的模棱兩可,卻讓蕭承軒的心,也禁不住緊緊地攥了起來。
夜半的駐營中,瞬時死寂。
邵風有些難以置信,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南碧笙,神色飄忽。他是後悔的,如若那日,他拼死将她送回寧國,是否,就不會成就今日的局面。
中毒,她怎會中毒?半月間,她雖是纏綿病榻,卻也算是康健。眼下,卻恍若垂死一般的倒在榻上。他,不忍心。他更不敢想象,是誰給她下了這般陰狠的毒藥。
陡然間,腦中思緒飄轉而過。他倏地轉過身去,朝蕭承軒抱拳,聲線中滿是懇切:“陛下,邵風自問,從未求過陛下什麽。眼下,我只想懇請陛下,救她。”頓了頓,他複又補充道:“陛下,她……不該死的。”
蕭承軒諷刺地勾了勾嘴角,笑意冰涼:“邵将軍倒是憐香惜玉,對她,當真是一往情深。可莫要忘了,她是寧國戰俘。邵将軍如今,竟是要為了她通敵叛國?”
邵風的表情堅決毅然,像是有赴死的決心:“陛下,莫忘舊恩,勿忘舊人。昔日,她那般待您,即便是有天大的誤會,您也不該妄加于她的。”
“誤會?!”蕭承軒像是被戳中了軟肋,話音慌忙而零亂:“你就那般篤信她,可要朕提醒邵将軍一句。你是我北國将領,而非寧國!”
蕭承軒話語甫落,便有人着急出聲:“邵将軍乃是無心之失,陛下恕罪啊!”
“無心之失?!”蕭承軒已然怒火沖天:“今日,誰若為邵風求情,罪同連坐!”
君王下了死令,未有人再敢開口。邵風亦是直直的站在那裏,不卑不亢地宛若一尊雕塑。
片刻後,蕭承軒方才得出結論道:“将邵風拉下去,杖責一百,幽禁十日!”
杖責一百,怕是性命亦是要去了大半。若是好生休養,仍能得當。但還要将邵風幽禁十日,怕是連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
衆人惋嘆,無奈何,今日邵風确實觸犯了天威。君王未有将他賜死,已算是開恩了。畢竟,為敵國戰俘求情,實則大罪。
“謝陛下。”邵風昂着頭,毫無畏懼。
一場鬧劇,終究收場。無奈何,南碧笙的毒,該如何為之。誰,都無法知曉。
=============================
黎明初晨,天邊泛起了絲絲縷縷的曙光。昏黃,卻又像是煥然新生。
營帳內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幾人,而邵風,早已被拖出去懲治了。
三個時辰,足夠從荒蕪的黑夜,衍生成現下的晨光。而蕭承軒,亦是在這裏待了整整三個時辰。
他本應該裝作漠不關心的,可惜,他的動作總是比心,更加誠實。他無法不承認,他是憂心忡忡的。
一月之約,若是她死了,又該如何為之?
“如何了?”他杵在一旁,淡然詢問。
“回禀陛下,毒已是去了大半。無奈何,珈藍之毒過于霸道,怕是入了三分脊髓。”軍醫頓了頓:“這姑娘若能醒來,便能算是三分痊愈。如若不能醒來,十日之內,必将暴斃。”
“嗯。”話音冷冷的,像是從鼻腔中傳出來的失望。
軍醫端起一大盆驅毒的溫水,從君王面前走過。不過倏忽之間,他聽見君王的聲音緩緩響起:“如若救不了,那便算了罷。”
話音中有千古帝王,不該有的灰心喪氣,以及難以辨明的失落。軍醫頓時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怔了怔方才道:“醫者父母,臣定當竭力。”
“甚好。”
君王不淺不淡地說了如此二字,令人看不通透。不過半晌,他複又道:“時辰不早了,都早些下去罷。”
“是。”
寥寥幾人悉數告退,而那名軍醫卻愈發地困惑了。君王因那名女子而譴責于邵風,無奈何君王自身,卻恍若泥足深陷一般。甚至,比邵風陷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