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舊事】
萬歷十年六月廿日,大明朝立地擎天的支柱——內閣首輔張居正病逝。天崩地裂,萬歲辍朝,追贈其“上柱國”之崇高榮譽,谥“文忠”。然而四日後,禦史雷士幀等七名言官上疏彈劾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潘晟,意料之外亦或情理之中,皇帝令潘晟致仕。潘晟乃張居正生前所薦,他的下臺,向朝野內外昭顯了張居正的失寵,也表明了皇帝對已故首輔大人壓抑時久的憤懑不滿。然而二十歲的皇帝是年輕又心軟的,張先生依舊是那個張先生,對他有着父親般的教養之恩,十數年的感情不能一瞬就煙消雲散。可是涼薄的帝心也無法維持情深日長,次年三月,皇帝開始褫奪賦予張居正後人的加銜、官诰,四月下令籍沒張府家産。張家未亡人頭頂積蓄已久的厚厚雷雲終于降下驚雷暴雨,針對張居正的清算拉開大幕。
籍沒張府的任務落在了北鎮撫司稽查所副千戶孟裔的肩頭,他負責帶領衛所三百名稽查缇騎組成的部隊,逮捕張居正在京的兒子們,并趕赴張居正老家荊州,封鎖張府內外,羁押內眷回京,清查賬戶財物,抄沒所有財産。此項行動,受到南衙和武骧衛支援,并由東廠中官張鯨統領指揮,乃為欽差。
然而在欽差隊伍尚未趕到張居正老家荊州之前,荊州府地方官就派兵封鎖了張府宅邸的所有出入口,将張府老幼婦孺鎖在府中。八月初,當孟裔帶隊趕到時,張府已斷糧上月,餓死十餘口人,滿院是挖開埋屍的瘗冢,宅內彌散着一股難聞的腐臭之氣,慘不忍睹。孟裔心生恻隐,寫信報予當時的首輔申時行。申時行看不下去,出面向皇帝求情,上下打點,才保全了張居正八十歲的老母親得以留在荊州殘喘,所留不過一所空宅和十頃田地。剩餘內眷全部押解入京,緝入诏獄。
彼時,在京中北司诏獄,長子張敬修不堪嚴刑拷打,羞憤自盡;次子張嗣修、三子張懋修、叔父居易發配煙瘴之地生死不明;四子張簡修褫奪“錦衣衛指揮”,打為庶人。不在京中的五子張允修逃難,一時下落不明。就連埋骨黃土一年的張居正,也差一點被開棺戮屍。
稽查副千戶孟裔,世襲軍籍,原是浙江人士,屬浙軍。嘉靖年間因在戚繼光麾下立過抗倭大功,被舉薦入錦衣衛北鎮撫司擔任稽查缇騎,累遷至稽查所副千戶,跻身錦衣衛十三太保中的一員,行七,慣使一柄狀如螣蛇的雙首刀,身手了得,人送诨號“螣刀七”。
他一生見過無數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踏過屍山血海、累累白骨,眼界心性早已非同尋常。然而這場針對張家的清算行動,卻仍舊讓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涼之氣。皇帝如何能對自己有着十數年教養之恩的老師下這般狠手,這個人即便犯了再大的罪過,也是身死如煙散,剩下的都是些毫無反抗之力的婦孺,如此殘害其遺孀,這實在是……傷天害理,有損人和。
押解犯婦歸京的途中,孟裔注意到一個面貌特異、似有異族血統的女孩兒。她瞧上去大概十來歲,未到及笄的年齡。女孩雖然餓得皮包骨頭,蓬頭垢面,但仍能看出面色秀麗非常。她始終被同囚車的幾個婦人保護着,但凡能得些飲水吃食,都先緊着她。夜裏天涼,囚車也不禦寒,犯婦們就将女孩圍在中間,用身子替她抵禦寒風。孟裔心生好奇,某日夜裏,待駐紮後無人在囚車附近,他靠近囚車,詢問原委。其中一位犯婦見他關心,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氣說将而來。
這女孩兒叫李穗兒,是張家的奴婢。原是浙江嘉興府嘉善縣人,父母不詳,面貌特異,當有異族血統。幼年時被一位居住在縣城中的寡老繡娘李氏收養,母女倆相依為命。她六歲時繡娘李氏病逝,自此孤苦無依,靠在縣城中吃百家飯過活,替人傳話跑腿,遞送物品。這孩子極其伶俐,尤其是記憶力奇佳,堪稱過目不忘。據說,但凡她聽過的話,見過的人,走過的路,都能全部記在腦子中,多長時間都不會忘。由此在嘉善縣城中很是出名,有個“神童乞兒”的名號。
萬歷七年,李穗兒八歲,機緣巧合下被當時的浙江巡按禦史王甫德的仆役從縣城發掘,将她帶到了王甫德的身邊,成了王甫德的婢女。她在王甫德府中度過短暫的時光,幾個月後,王甫德帶着她回京述職,并将她送入張居正府中,成為了張居正京中府邸的丫鬟。
李穗兒在張居正府中得二哥張嗣修賞識,帶在身邊,教她識文斷字。不過半年,便可将六書經義倒背如流,後張居正得知此女如此了得,便提她入書房随身侍奉,成了府中書童。如此一晃就是兩年。
萬歷十年張居正病逝後,穗兒随大哥張敬修、二哥張嗣修,三哥張懋修、四哥張簡修、叔父居易扶靈回荊州老家下葬。此後,幾個兒子就留在老家為張居正守孝,大哥張敬修當家,為李穗兒專門安排了一個小院,定制了大批的綢緞布料和五彩繡線,此女便每日在院中刺繡,很少出門,飯食都是家中人送去給她,她似是要完成一幅十分複雜的刺繡工藝品,這一繡就是将近一年。
到了萬歷十一年六月,李穗兒在荊州老家已經度過了将近一年的時光,也早就成了張家人心目中的自家人。這孩子七竅玲珑,心靈手巧又會說話,随着年齡漸長,更是出落得越發俏麗标致。張家中的婆娘們着實是喜歡她,眼瞅着她也滿了十三歲(十二周歲),就快及笄,是時候尋覓人家了。只是不知為何,每每婆娘們為她張羅婚事,就會遭到守家的五哥張允修反對。
當年開年時重孝期已過,除了舉子五哥,其餘幾位張家子嗣已然回京戴孝複職。家中現下是五哥當家,什麽事都得他過問。起初婆娘們以為是五哥自己看上了李穗兒,但後又發現并不是這麽一回事。五哥只是單純不願她嫁出去,只要她永遠留在張府之中。穗兒自己也表示不願嫁,只希望能一直在府中侍奉就好。
在荊州這麽長時間,她耗盡心力,終日刺繡,終于繡出一幅大作。但成品除了五哥,從未向任何人展示過。也就在這年六月,五哥張允修帶了穗兒的繡品出門,說是要尋買家。繡品很大一匹,裹得嚴嚴實實被擡上了馬車。張允修臨走時向家中下了死命令,無論出什麽事,必須護李穗兒周全。他似是早已預見了什麽,就在他離家第二日,家中就出事了,荊州府軍圍困張府,府中幾個婆娘們記着五哥臨走時的叮囑,拼死護住李穗兒,府中僅剩的口糧都緊着她吃,挨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現如今眼瞅着這個孩子就要被送入京城诏獄,犯婦們請求軍爺開恩,幫一幫這個孩子,她年紀還很小,也不是張家人,不該受牽累。
這幾個犯婦都是張府買來的長奴,除了張府無處可去,對張府也是死心塌地。但因為沒讀過書,經歷過的事兒也少,腦筋簡單,想事情也就看不到更深處。但孟裔不然,他從這幾個犯婦你一言我一語,絮絮叨叨、事無巨細的描述中,聽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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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李穗兒,似是被張家幾個子嗣特別保護着,她耗費一年時間繡的那個繡品是什麽?為何老五張允修會親自帶着她的繡品去找買家?這個李穗兒可是在張居正書房中侍奉過的書童,記憶力非凡,識文斷字,而且繡工了得,這樣一個女孩,可絕不尋常。
他猶豫了很久,心覺此事可能不簡單,若是多管閑事,可能會惹來無法預料的麻煩。但犯婦們的哀求,女孩沉默寡言的凄楚模樣,最終讓他心軟了。入京的前一個晚上,他在囚車邊第一次與李穗兒有了交流。他詢問李穗兒,這麽長時間到底在張府中繡了什麽。女孩沉默了很久,最後擡頭望向他,聲線清冷地答道:
“繡的是這大明錦繡江山。”
女孩的話語震撼到了孟裔,這話聽在耳中,全然不像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孩會說的話。而女孩金琥珀般的眸子裏流露出的漠然冷決,更是讓孟裔心頭發顫。孟裔思來想去,沒有再往下細問。他決定這事兒他不能插手,于是狠下心腸,從此遠離了囚車。
九月,入京交割完畢,犯婦們都被押入诏獄,孟裔也就完成了他這次的任務。接下來的審訊,與他幹系不大,這些犯婦入了诏獄,怕是再難全須全尾地出來。這個王朝每年不知道會有多少這樣的人被牽連下獄,朝堂之争若戰場,伴君如伴虎,強勢如張太岳,也無法庇佑自己的身後人。
而他孟裔,一介軍中粗人,家中還有一個妻子四個孩子要養活。他還是低着頭賣苦力最好,上頭的事他不想摻和,也沒那個本事摻和。多少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好。能衣食足,阖家樂,便再無多奢望。
只是那棕發淡眸的女孩低眉垂眼的模樣,以及她那句“繡的是這大明的錦繡江山”,卻不知為何一直萦繞在他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