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事】

時近三更天,孟晴打浴房出來,疲憊地回屋。她仔細嗅了嗅自己的身子,洗了半晌,總覺得那臭味還有所殘留。

正堂北屋,能聽見母親和父親壓抑又激烈的争吵聲,他們正在為父親剛剛帶回來的那個女孩争吵。孟晴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才憂心忡忡地推開了西屋的門。

孟暧正趴在床頭,瞪着一雙大眼睛盯着榻上卧着的那個一動不動的女孩。見姐姐進來了,小家夥一骨碌直起身子,道:

“阿姐,這個小阿姐長得好生奇怪。”

孟晴笑了,道:“這位小阿姐應當是異族人,所以外貌與我們不大一樣。”

孟晴之前耗費了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給這位父親帶回的女孩清理身子。開始母親還幫着她洗了一會兒,後來實在熬不住,體力不支,孟晴便讓母親去歇了,自己一人清理。女孩第一遍入水,那水都是黑的,連過了三遍水,不知打了多少皂角粉上身,一遍遍刷洗,身上的皮膚才見原來的膚色,純似那冬日裏的白雪一般透亮。滿是污漬的長發也逐漸顯露出獨特的深棕色澤。那污泥塵土糊着的面龐,清洗幹淨後,是微微有些高鼻深目的模樣,面龐輪廓分明,非常好看。

孟晴當時十分吃驚,片刻後她想到了二哥曾給她讀過的一本西域番邦地理志中的內容,高鼻深目、黃發碧眼,這是最西邊的異族人的模樣,由東到西,人們的面貌、服色和發色都在不斷地變淡變淺,蔚為神奇。孟晴知道曾經統治過中原的蒙古人,現在他們分裂成了鞑靼和瓦剌,但他們的長相似乎與中原漢人沒有太大的區別,除了身軀壯實一些,臉盤子大了些之外,和漢人一樣都是黑發黑眸黃膚。她當時難以想象西邊異族人的模樣,現在終于有概念了。

“異族人是什麽?”孟暧不明白,眨巴着眼睛望着孟晴。

孟晴走近,攬着她肩膀道:“咱們是漢人,漢人都是黑頭發黃皮膚黑眼睛,但是異族人不一定都是這樣的。”

“哦,就像這個小阿姐一樣嗎?”

“對。”

“小阿姐的眼睛顏色也和我們不一樣嗎?”孟暧十分好奇。

“不知道呀,阿姐也沒見過她的眼睛。”這女孩送來時就是昏迷的狀态,至今不曾醒來,怎麽擺弄都沒知覺。

“小阿姐睡得可真熟,咱們今晚要和她一起睡嗎?”

“是啊,行了你個小話簍子,上榻,很晚了要歇了。嘿咻!”孟晴抄過孟暧胳肢窩,将她用力架上了榻,孟暧咯咯笑了兩聲,她很喜歡阿姐抱她騰空而起的感覺。小丫頭乖覺地躺在了她的小阿姐身邊,盯着小阿姐目不轉睛的,似是被這種她從未見過的美貌所迷。

“暧兒你真的長胖了,阿姐都躺不下了。”孟晴躺在了最外邊,将孟暧夾在了她與那昏迷女子的中間,笑着給孟暧和那女子蓋好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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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沒有呢,阿姐你胡說。是因為咱們榻太窄了,躺三個人擠得慌。”小丫頭很認真地辯解道,她還不能很好地領會阿姐的玩笑話。她們的床榻是屋主留的一張拔步床,用的木料和雕工都比較一般,也上了年頭了,躺兩個人湊活,三個人着實很擠。

孟晴照常哄着孟暧睡覺,輕聲哼着小調。夜深了,孟暧今兒睡晚了,也累了,很快便眼皮子打架入了眠。孟晴自己也逐漸意識朦胧遠去,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晴突然被一聲驚叫吓醒,她猛地睜開了眼睛,大腦頓時一陣眩暈,心口驟縮,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怎麽了?!”她驚道,坐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那被父親帶回來的陌生女子醒來了,似是受了驚吓,此時已經蜷縮到了床尾,雙目死死瞪着她,周身直發顫,仿佛一頭受傷的小獸,驚恐畏懼。孟暧也被驚醒了,小臉上的懵怔逐漸轉化為畏懼,下意識地縮到了阿姐懷中,嗚咽出來,這小丫頭也被吓到了。

此時正方黎明時分,天邊蒙蒙亮,有青白的微光透過窗棂照入屋中。孟晴視力很好,已經能将那女子看得很清楚。女子的眸色果真非凡,但也并非她猜測的碧眼,而是蜜色的,又似那胡同口李家老叔賣的畫糖人兒的顏色,澄澈透亮,讓人心生好感。配上她此時抱膝蜷縮,怯然無助的神色,當真是濟濟楚楚,顯出別樣的嬌媚惑人之感。

孟晴看呆了,一時間半個字吐不出來了,舌頭像是打了結。

“阿姐……”好半晌,見姐姐半晌沒反應,孟暧害怕地拽了拽她的衣服。孟晴這才回過神來,安撫了一下妹妹的小腦袋,她挪動身子緩緩靠近那女子。那女子頓時更緊張起來,咬住下唇周身繃緊,孟晴懷疑自己如果再靠近,她就會撲過來推開自己逃跑。

“別害怕,我不會害你。”她忙道,随即就在原位盤膝坐下,對女子揚起了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望着她,遲疑着不作答。孟晴笑着介紹道:

“我叫孟晴,這是我家小妹妹,孟暧。來,暧兒過來。”她把小家夥抱到自己懷裏,讓她面對着那女子,然後道,“你和小阿姐打招呼。”

“小阿姐……你做噩夢了嗎?”孟暧委委屈屈地問道。

也許是孟晴和善的态度和孟暧人畜無害的可愛模樣軟化了女子的警惕心,她終于放松了神色,孟晴見狀再問了一遍:

“你叫甚麽名字?”

“……穗兒,李穗兒。”女子輕聲回答道,她聲線略有些沙啞。孟晴見狀,忙着履下榻,走到遠處的桌案旁,拿着茶壺倒了盞涼水遞給她。

“喝點,潤潤嗓。”她笑道。

穗兒接過茶盞,這次沒有躊躇,迅速一口飲盡,随即舔了舔唇,意猶未盡的樣子。孟晴又把整壺水提了過來,她分幾口一連喝了下去,總算解了渴。

“這是哪兒?”穗兒問道。

“這是我家,我和暧兒的屋子。”孟晴解釋道。

“我怎麽會在這兒?”

“你不記得嗎?是我爹用驢車把你拉回來的,你身上真是又臭又髒,我忙活了半天才給你洗幹淨。”孟晴道。

“你爹……是诏獄的錦衣衛嗎?”

“他是錦衣衛,不過不是诏獄的錦衣衛。”孟晴奇怪她怎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穗兒望着她呆呆出神,一時沒回話,孟晴覺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雖然看着自己,卻又好似沒看着自己,兀自出了神。半晌,她才低了頭,垂下眼簾,疏離地道了一聲:

“多謝。”

“你打哪兒來?怎麽會搞得這麽慘?”孟晴問,窩在她懷中的孟暧則懵懂地聽着姐姐問話,大眼睛仍舊一瞬不瞬落在穗兒身上。

“你爹……去了哪兒,我就打哪兒來。”默了片刻,穗兒回答道,說完後她重又環抱雙膝,将自己縮成了一團。

诏獄?!孟晴驚詫萬分,她真沒想到這女孩是從诏獄來的,還以為是阿爹在路邊撿的泥娃子呢。近年來京師流民愈多,大多是家鄉災了,活不下去了,希望能上京讨口飯吃,故而司空見慣。诏獄那是個什麽地方,孟晴很清楚,所以她萬萬不會想到這麽年輕漂亮的女娃會被抓進诏獄去。莫非是重犯官的家人?

她猛然想起這大半年來掀起軒然大波的張居正案,已經鬧得是街頭巷尾婦孺皆知了。最近恰有一批張家犯婦從荊州被押解入京,就是自家父親前些日子出的任務。她頓時心下惶然,眉梢直跳,默然噤聲,不再往下問了。

難捱的沉默中,不懂事的孟暧眼皮子又開始打架了,喃喃道了句:“阿姐,我困。”

“那你再睡會兒,睡吧。”孟晴安撫小妹躺下,給她蓋好被子。她又看了一眼穗兒,猶豫片刻,笨拙道:

“你也睡一會兒吧,我……我也該起身了,一會兒喊你起來吃朝食。”

穗兒望着她,一言不發。孟晴在她的注視下局促地抓了抓衣擺,遂披了一件外衫,推門出去了。

她先去了廚下,燒熱爐竈,煮了水,先洗漱過了,将白面炊餅碼了一屜,上鍋蒸着,另煮了一鍋稀粥,自己則蹲在廚房門口,打了個呵欠,兀自發起呆來。這光景,估摸着五更天剛過,家裏人都還沒起來。

孟晴心理轉着心事。阿爹這是帶了個诏獄裏的死囚回家呀,可這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可是要殺頭的大罪過,會連累一家人的。轉念又想,阿爹不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兇險,他這麽做必然是有道理的,要相信阿爹的判斷,總之一會子等他起身了,便去問問。

孟晴沒想到的是,這時東屋的門打開了,父親孟裔從東屋走了出來,身後二哥孟曠也跟了出來。孟曠似乎有些激動,跟在父親身後低聲切切地喊道:

“爹,這是犯了大忌,我們擔不起這種罪過。”

“曠兒你莫急,也就一兩日時間,我就把她送走,這事兒做得隐蔽,無人知曉。”

“京中四處是眼線,如何能保證無人知曉?”

“曠兒……你別忘了,你爹我就是眼線。”父親說完,扭身準備回北屋,突然見孟晴蹲在廚房門前,驚了一下,忙趨前幾步問道:

“晴兒,你怎的這麽早就起來了?那女娃呢?”

“她方才做噩夢驚醒了,把我和暧兒也驚醒了。我安撫她們又睡了,想着平日裏這個時辰我也差不多該起來了,便來竈上把朝食做上。”孟晴站起身解釋道。

孟裔松了口氣,叮囑孟晴道:“你這些日子就別老是往外跑了,在家裏照看着那女娃,別讓她出門,也注意別讓外人瞧見她,聽明白了沒?”

“阿爹……那女娃是……前首輔的家人嗎?”孟晴躊躇着問道。

“噓!”孟裔猛地示意她噤聲,孟晴抿唇,一時也确定了心下所想。

“你們記住,這女娃過幾日便會送走,你們不需要知道她是誰,勿要多做煩擾。阿爹心中有數,明白了嗎?”

孟晴和孟曠不敢再多言,點了點頭。孟裔緩和下語氣,道:

“我一會子先用朝食,然後便出門有事,傍晚便歸。你們今日在家,務必守好家門。”

“是,阿爹。”兩人應道。

孟裔回了北屋更衣洗漱,孟晴走到二哥孟曠身邊,悄聲問道:

“爹可與你說了甚麽?”

孟曠搖頭,嘆息道:“阿爹守口如瓶,我也是問不出的。但這事兒必不是阿爹一人的主意,我猜想恐怕與那诏獄的黎老三脫不開幹系。”

“黎老三和阿爹一起将死囚弄出來藏到家裏?這也太古怪了吧,進了诏獄沒聽說過還能出來的,黎老三可是個吃人的主,更別提他親自把人救出來了。”孟晴百思不得其解。

孟曠只是嘆息,他也是萬分疑惑。

“晴兒,這不是個好兆頭,但願不會給家裏惹事兒。”孟曠最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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