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事】
大約卯初過些時候,孟裔就草草用過朝食出門了,他只着一身粗布衣衫,戴了鬥笠,裹了螣刀綁在扁擔杆上,挑了兩個裝滿針線活的籮筐出去,瞧上去就像個販夫走卒。籮筐裏有剛納好的新鞋,有漂亮別致的繡囊,都是趙氏一雙巧手做出來的,往日裏也會拉到街上販賣,貼補家用。孟裔出門前反複叮囑曠晴兄妹閉門不出,掩護好那女娃并照顧好母親,兄妹倆都一一應下。
送走孟裔,兄妹倆回廚下用朝食,彼時母親才起身,瞧着身子不大爽利,眼底泛青,恐是昨夜一夜未眠。
孟晴打了熱水服侍母親洗漱,又扶她在餐桌旁坐下,端上炊餅和白粥。孟曠坐在她身邊,将醬菜碟子往她身前推了推,道:
“娘親,您多少吃點吧。”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趙氏卻默默落下淚來。孟曠和孟晴不由慌了神,孟晴忙道:
“娘親,這是怎麽了,怎麽就哭了?”
趙氏半晌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垂淚。孟曠嘆息垂首,孟晴只能坐在母親身邊撫着她後背,好一會兒,趙氏終于收了眼淚,取出帕子擦了擦滿面的淚水,啞聲道:
“曠兒,晴兒,你們大了,都曉事了,娘不瞞着你們。你們爹,這是要把咱家至于危險的境地之中啊。他素來愛護這個家,如今卻像是鬼迷了心竅。娘這是害怕啊,他昨兒晚上就像變了個人,怎麽說他都不聽,帶個人回來也不給半點解釋。但那女娃子分明是他從诏獄裏帶回來的,他怎麽能做這種事?真讓人焦心啊……”
“娘,您莫着急,爹說了,過幾日就把人送走了。”孟曠道。
“送走又如何?這事做都做了,一查就查出來,何患無辭?昔年太/祖時藍玉一案,牽扯出多少人,多少人何其無辜,何況你父親本就是犯事兒的人,怎麽着都跑不了。”趙氏識文斷字,也讀過一些經史,更是常聽父兄私下裏議論朝中上下的一些事兒,她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趙氏說得在理,兄妹倆都沉默了。
孟晴想了想,拿了兩個炊餅,打了兩碗白粥,用食盒裝了,拎起來就往外走。趙氏喊住她:
“晴兒你幹甚麽去?”
“給那女娃還有暧兒送朝食。”孟晴答道。
趙氏蹙眉道:“你這孩子,娘方才的話你可聽進去了?”
“娘親,事情既然都發生了,再如何憂慮也是無濟于事。那女娃吃了很多苦,年紀估摸着比我還要小幾歲,她犯了甚罪大惡極的事兒要在那煉獄般的地方受苦?既然父親救她出來,必然是有原因的。咱們現在能做的就是過好咱們的日子,也照顧好那女娃,相信父親。別的不說,至少咱們自己問心無愧。”說罷笑了笑,便提着食盒往西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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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晴的一番說辭讓趙氏啞然,孟曠卻笑了,道:
“娘,晴兒就是樂天這點好。您也別太過憂慮。晴兒那句話說得很對,相信父親,也照顧好那女娃,至少咱自己問心無愧。”
趙氏嘆息,心中卻想,孟晴這孩子,太良善了,這将來若是嫁了人,別讓婆家欺負了去。如此一想,不由又憂心起來。
……
孟晴提着食盒和裝滿開水的銅壺進了西屋,打眼一瞧,暧兒還裹着被子在榻上賴床,穗兒卻不知何時已經起了。她正坐在床邊,默然注視着窗外,神情蕭索,全不似她這般年紀的女子面上會有的神色。見孟晴進來,她立刻立起身來,嬌弱的身軀比孟晴瘦小了一圈,孟晴的內衫穿在她身上很是不合身。她還是存了些許緊張,雙眸鎖在孟晴身上,蒼白的雙唇抿得緊緊的。
孟晴揚起笑容,走過來将食盒擱在桌案上,又把銅壺裏的熱水倒入銅盆,端了青鹽牙擦和漱口杯來,道:
“既起來了,就先洗漱吧。”
穗兒點了點頭,拘謹地走到水盆架邊開始洗漱。孟晴則走到床邊叫妹妹起床,小丫頭睡懵了,精神不濟,一頭亂發地被姐姐從床上拉起來,呵欠連連。随後在姐姐的催促下跑到穗兒身邊,沖着穗兒嘿嘿傻笑兩下,也開始乖巧地洗漱起來。
穗兒的神色柔和了許多,周身的拘謹也松弛下來。一大一小在無聲的交流中洗漱完畢,便坐下來開始吃朝食。屋裏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只有吃飯時碗箸的聲音輕輕作響。穗兒恐怕是餓了,吃得很快,但動作卻很優雅。孟晴觀察着她,覺得她應當是有着非常好的教養的,舉止就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一般。雖然她很餓,但她卻克制着自己,只吃了一個炊餅,喝了一碗粥,便不再吃了。孟晴也沒勸她多吃,等她們都吃完,自收拾了碗筷去廚下清洗。
“我……我幫你吧……”她剛踏出西屋,身後的穗兒就喊住了她。
孟晴點了點頭。
二人坐在井邊,打了清水洗碗。孟晴偷偷看她,朝陽已出,照亮了孟家小院,金輝灑在她蒼白的容顏上,襯得她如夢似幻般美。孟晴心底沒來由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緒,團在心口,柔柔密密的,說不出的滋味。她終于忍不住出聲道:
“家裏住得慣嗎?”
穗兒點了點頭。
“我爹說,過兩日要把你送走,你可還有別的去處?”
女孩面上浮現起惶然的神色,孟晴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你沒地方去了嗎?”
“他要把我送去哪裏?”
她們同時說道,随即面面相觑。穗兒瞬即低下頭來,面頰漲紅,神色憂慮恐懼。孟晴結舌了片刻,笨拙道:
“你莫憂心,我阿爹是好人,他不會害你。”
這話說出口,也不知是安慰了自己還是安慰了穗兒。穗兒神色更加凄然,孟晴心中煎熬,最後硬着頭皮道了句:
“若你沒處去,就在我家留下,左右不過多了雙筷子。”
說完這話她真想掌自己的嘴,這何止是多雙筷子的問題,這是關系全家人的性命攸關的大事。孟晴不是不懂事,她明白這個女孩越早離開自家越好。可是看着女孩那凄楚的神色,這句話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了。
罷了罷了,反正也不是她說了算。
“……若你阿爹要送我走,我也不會賴着不走的,我……不會連累你們的。”穗兒像是為了回報什麽,努力地說道。盡管她這話說得很勉強,看得出來她非常恐懼于不可控的未來,她應當仍然對孟裔保留有相當程度的不信任。
二人默默然清洗好碗筷,孟晴接下來要開始每日的功課了。白日裏都是她練功的時間,上午是熬煉筋骨氣力,下午則是螣刀刀法的習練,一日不能落下。家中雖有新的來客,她也不避諱,便當着穗兒的面練起功來。家中院子裏有當初大哥為了煉體留下的一些器械,石鎖、鐵餅、單杠、重鏈,練馬步的油缸,還有重弓和箭靶。如今這些器械都成了孟晴的專屬,每日她都會習練。就在她做熱身準備時,孟曠從廚房中出來了,和孟晴打了個招呼便入了東屋開始讀書,他也要開始每日的功課了。
穗兒看着孟晴練功,覺得十分新奇。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女子這樣錘煉自己的身體的。而且孟晴身穩力沉,體格強健,那些沉重的石鎖鐵餅在她手中被揮舞得虎虎生風,顯然非一朝一夕之功。瞧着她在院子裏大汗淋漓地鍛煉體魄,穗兒竟看出了神,一時忘卻了諸多的煩惱,獲得了久違的安寧之感。
不知不覺間,孟暧來到了穗兒身邊,搬着小方凳和她坐在一起看姐姐練功。對孟暧來說,這都是習以為常的事了,但見穗兒看得這般入神,她不由起了驕傲自豪之情,道:
“我阿姐厲害吧。”
“嗯,厲害。”穗兒由衷地點頭。
“全北京城,我阿姐是最厲害的女俠,女中豪傑。”這小丫頭不知道從哪學來的詞,對穗兒吹噓道。
穗兒聞言,不禁對小丫頭嫣然一笑。這一笑燦然美麗,攝人心魂。笑容恰好被剛走出廚房來到院子裏的趙氏瞧見,趙氏靜靜地觀望了一會兒,嘆息一聲,默默轉身回了北屋休息。
倒也真不是什麽壞孩子,也是可憐了……她心想。
這一日,穗兒就這樣靜靜地跟在孟家人身後,按着他們的步調過日子。孟晴練完功,簡單去浴房擦了身,就去準備午食。這一日母親身體欠妥,孟曠讀書又到關鍵時期不肯出來,午食家中人沒聚在一起用,孟晴裝盤,分別給母親和孟曠送去屋裏,自己則和孟暧、穗兒一起簡單用了午食。下午孟暧跑了出去,孟晴午休片刻,又開始繼續練功。下午練刀,院中一直充斥着她揮舞螣刀的聲響。穗兒被這特殊的兵器和其揮舞起來的姿态所懾,似是想起了甚麽恐懼的記憶,面色有些蒼白。她兀自歸了西屋,未再出來。傍晚時分,孟晴開始做晚食,孟暧跑了回來,不知從哪兒拿回來兩塊甜糕,用帕子裹着。她與穗兒相識一日,已經結成了良好的友誼,拉着穗兒出了屋子,并肩坐在院子裏,将糕點與她分食。孟曠完成了白日的功課,出來活動一下筋骨。他似是在思索着什麽,百思不得解的模樣。于是入了廚房,對正在做晚食的孟晴道:
“晴兒,我方才讀書,觀得一句‘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你可知出自何處?”
“甚麽?”孟晴正在竈上噼啪炒菜,沒聽清。
孟曠又大聲重複一遍,道:“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這句出自何處?我瞧着眼熟似是在哪兒讀過,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孟晴想了半天,沒有頭緒,不得不搖了搖頭。此時孟曠身後,廚房門口突然傳來了一個清甜的女聲,回答道:
“這句出自東漢王充的《論衡》,應當是問孔篇中的一句。”
“是咯!就是《論衡》!”孟曠恍然,頓時又驚又喜,望向身後,卻見恰是那女子穗兒。
“你讀過書?”孟曠問。
“讀過一些。”穗兒點頭道,說這話時,她一改之前展現在孟晴面前憂郁踯躅的模樣,顯出幾分傲骨嶙峋的氣質來,不卑不亢,面上挂着淡笑。她雖說着标準的官話,可口音仍不可避免顯露出些許吳侬軟語的腔調來。
孟曠似是有意考考她,又問:“可讀過四書?”
“讀過。”
“《中庸》第二十三篇你可背得出來?”
穗兒微笑誦道:“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着。着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妙哉!好記性。”孟曠贊道。
孟晴被她背誦經文時的模樣驚呆了,那一雙金琥珀般的眸子散發出懾人的光輝,整個人氣質大變,好似灰鴨一瞬蛻變為白鶴,昂首亮翅,傲然啼鳴。
還沒等孟曠再多問她兩句,家中前院傳來了開門聲,引得趙氏從北屋迎了出來,是孟裔回來了。他挑着擔子大跨步穿過前堂來到後院,便見妻子、子女還有家中新客齊聚一堂。于是他放下擔子,面沉似水,目光掃過一臉困惑的穗兒和子女,又看向妻子,道:
“這個女娃,得在家裏多留些時日了。外面出了點岔子,我們暫時不能把她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