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萬歷二十年二月廿九,申正時分。千步廊西,錦衣衛北鎮撫司衙署內匆匆行出二人,沿夾道至長安右門,出示錦衣衛令牌。為首者年約四十,面容剛毅,蓄短髭,頭戴烏紗帽,一身緋紅的錦衣衛錦緞常服,上以金線繡飛魚紋樣。跟在他身後的是個魁梧高大的錦衣衛,恰是郭大友。

“北司緊急軍務須觐見聖上。”為首者面無表情地對守門禁軍說道。

皇城禁軍不敢攔,當即放行。北司缇騎只要有頒發的面聖腰牌,便可随意出入宮中任何地方,何況這為首之人乃是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大人,就更是不可能阻攔。

駱思恭攜郭大友入了門,一路穿過端門,至午門準備入紫禁城。在午門處二人等了一會兒,由守備午門的當值錦衣衛大漢将軍派人向宮內傳訊,通知司禮監請見皇帝。約莫一刻鐘後,一當值的傳訊內監快步而來,告知聖上此時正在東暖閣,立傳二人去閣內。于是二人忙大跨步随傳訊內監一路趕往東暖閣。

過午門,穿過金水橋,過太和殿廣場,自中左門入中和殿廣場,又自後左門過保和殿,至乾清門內左門入,沿夾道直取景和門。入景和門至內廷,折北再行一段路,過交泰殿東側至坤寧宮東,這裏便是東暖閣所在。

內監引他們至白玉階下,微微躬身一喏,便退了下去。東暖閣白玉階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正立在其上,此人年約不惑,中等身材,身着直身內侍盤領衫,戴三山冠。面龐白淨,五官端肅。瞧見駱思恭而來,遠遠地行了叉手禮,走近了,便聽他道:

“駱都統,萬歲在等,這便随我進罷。”張誠半句閑話也無,直接領着駱思恭與郭大友入了東暖閣。皇帝此時正坐在西室北窗下的暖床之上,他而立之年,身材微胖,蓄三绺軟須,金絲網巾束發,戴金龍小冠,面容清秀俊雅。一身朱裏青表綠邊的團領燕弁服,上綴精致細膩的團龍紋,腰系九龍玉帶,正半倚在隐囊上,翻着一本書。

駱思恭領着郭大友在西室外前廳內三叩拜,口呼:“臣駱思恭(郭大友)請陛下金安。”

皇帝阖上手中的書本擱在手邊精美的雕花案幾上,直起身子,細長的眸子向二人投去注視的目光,應道:“起身回話。”

“喏。”二人起身叉手,垂首肅立,不敢直視天顏。

“駱卿,可是西北之事有眉目了。”皇帝慢條斯理地問道。

駱思恭回話:“禀陛下,正是。得聞西北密報告發,臣當即派北司巡堪所副千戶郭大友與百戶孟曠二人火速趕往寧夏密查詳實。二人在當地細細巡堪數日,已然确定哱拜糾集部衆,發動叛亂。郭副千戶,請你詳細禀報于陛下。”

郭大友随即禀報道:“啓禀陛下,臣與孟百戶于十五日抵達寧夏鎮,彼時,哱拜已在暗中糾集兵力,鼓動叛亂。十八日時,哱拜策動下級軍官劉東旸嘩變,殺死寧夏巡撫黨馨與寧夏督儲道兵備副使石繼芳,放火焚燒公署,劫奪符印,開庫發銀,釋放囚犯,搶掠百姓。後又殺死游擊梁琦、守備馬承先。強迫寧夏總兵張維忠交出敕印,逼迫其自缢而死。現如今寧夏兵權已落入哱拜之手,軍報不日将遞送而達。”

話音落下,閣內陷入沉默。半晌,皇帝都不發一言。駱思恭與郭大友安安靜靜叉手侍立,繼續等候問話。一旁的張誠悄然為皇帝換了熱茶茶盞。

“郭副千戶,依你之見,此獠可成勢焉?”

“禀陛下,若哱拜只在寧夏境內叛亂,掀不起太多波瀾。但他畢竟是鞑靼人,如今手握兵權,亦難保起了異心,若是夥同了鞑靼人進犯,陝防首當其沖。若是再有更多的下級軍官呼應于他,屆時他确可成勢。”郭大友小心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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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看向駱思恭,駱指揮使立刻應道:

“郭副千戶所言極是,怕就怕鞑靼人進犯。嘉靖年間,鞑靼屢屢犯邊,每年軍防部署皆十分嚴峻,耗費軍需物資不計其數,勞民傷財。當年的寧夏巡撫王崇古在此事之上有大功,他降伏哱拜,使其歸附,我軍才可利用此人對鞑靼部族的了然而據敵于境外。但此人狼子野心,豈能安于現狀?如今恰已展露野心,若不趁其尚未成勢對其嚴加打擊,會釀成大患。若他仿效唐末,占一方割據,勢必會起很壞的影響,浮動人心。”

一番話說得皇帝面沉似水,他思索片刻,道:

“此事朕已明悉,寧夏一切邸報,務必即時報予朕知曉。退下吧。”

“喏,臣等告退。”駱思恭與郭大友躬身拜下,緩緩退出東暖閣。

皇帝靜默地坐了一會兒,重又倚回隐囊之上,拿起手邊那本書。卻也不翻,握在手中緩緩卷起又放開。

“萬歲,茶涼了,奴再給您換一盞。”一旁的張誠輕輕出聲道。

“甭換了,張誠,朕問你。平哱拜之亂,何人當遣?”皇帝按下茶盞,望向張誠問道。

張誠沉吟片刻,叉手躬身道:“回禀萬歲,陝西三邊總督魏學曾可堪用。”

皇帝輕笑一聲,用書卷點了點張誠道:“你倒是實誠。”

張誠嘿嘿賠笑。萬歷将書重又擱在桌案上,起身活動筋骨。

“萬歲,晚膳可是安排在東暖閣?”張誠問。

“不,去承乾宮。”

“喏。”

承乾宮是鄭貴妃居所,皇帝今夜又要留宿在鄭貴妃那裏了。

……

駱思恭與郭大友行走在出宮的路上,二人一路沉默,腳步匆匆。領路的內侍将他們一路送出午門,四野無人,駱思恭總算開口對郭大友說話了。

“大友啊,哱拜作亂,恐怕不是那麽好平息的。眼下,也就三邊總督魏學曾的手底下有些兵可以趕去滅火。但是,我估摸着不夠,哱拜是鞑靼人,他手底下都是精兵,尤其是騎兵很強,善于長途奔襲,我怕陝兵攔不住,要是讓他連下幾城,真成了勢,就麻煩了。”

“都統說得是,确實是很大的麻煩,眼下無兵可用,更是糧草緊缺。唯有遼東兵、苗兵和浙兵可堪用,其他地方實在指望不上。”郭大友應道。

“我憂心就在此處。元月裏,琉球國來朝貢。派來的使臣竟帶來一封琉球國王尚寧王的親筆國書,國書中提到倭國已被一個叫做豐臣秀吉的軍閥統一,眼下,這個軍閥正組織大軍,謀求侵略朝鮮,其目的是以朝鮮國為跳板入侵我大明,以致征服天朝上國所有幅員之地。”

“無稽之談!小小島國被倭寇吓破了膽,誇大其詞而已,不過就是想要朝廷多賞賜一些財物。”郭大友嗤笑道。

“朝中絕大多數人也是這般想的,但我卻覺得此事須得認真對待。”駱思恭思慮深重地說道。郭大友看向他,心中有些疑惑。軍國大事,其實并不屬于錦衣衛需要去操心的範疇,但駱思恭作為接替劉守有的新一任錦衣衛指揮使,一上任就表現出與劉守有截然不同的特質。這是個心思深沉之人,且有能力,更有忠肝義膽。他确有軍事指揮天賦,尤其重視情報搜集,非常關心軍國大事,而對與東廠之間争權奪利并不十分關心。東廠在張鯨倒臺後如今一盤散沙,尚未出現有力的人物。今上如今很看重駱思恭,也很信任他。錦衣衛在他的帶領下,已然扭轉了劉守有時期全面被東廠壓制的局面,逐漸掌握主動,對此,郭大友打心眼裏佩服這位錦衣衛指揮使大人。

但是,針對倭國侵朝這件事,會不會是都統太過杞人憂天了呢?就算倭軍要侵朝,朝鮮作為大明最忠誠的藩屬國,也勢必拼死抵抗,屆時倭軍長線作戰,還不知能維持多久的戰局呢。如此想來,當真不足為患。

但他此時也不敢多言,質疑上官,無論如何都于他仕途不利。過了一會兒,駱思恭道:

“我等眼下還需密切關注西北寧夏局勢,倭國侵朝之事畢竟尚為捕風捉影之說,還有待查證。眼下最難的是糧饷,全國都發不出糧饷了,哱拜作亂糧饷問題也是最直接的原因。老郭,你剛出了遠差,近些日子就留京罷,你領着孟曠,去戶部坐鎮,關注一下各地糧道是否通暢,若有影響糧饷補給的苗頭,要立刻報告。”

“喏。”郭大友拱手道。

“對了,孟曠現在何處?”駱思恭問道。

“眼下該在家裏。”郭大友答道。

駱思恭笑道:“這小子,還真是戀家,出任務回來也不來鎮撫司報道。該不會仗着自己剛晉升百戶,又入了十三太保,翹了尾巴罷?”

“呵呵,都統,您知道他家中情況,他這是惦記他病弱的妹妹,沒辦法的事,我也是照顧他。”駱思恭非常欣賞孟曠,雖然她寡言少語,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但駱思恭認定她是做諜探和暗殺的絕佳苗子,若一柄魚腸寶劍,若是用心培養,可在須臾間直插目标咽喉致命,為錦衣衛立下赫赫功勞。故而,她入錦衣衛沒幾年,年紀輕輕就提拔入了北鎮撫司最難進的巡堪所,并位列十三太保。雖然尚且排在末位,但無人敢小觑,“螣刀修羅孟十三”的名頭也漸漸在朝中官場為人所熟知,每每提及都震懾人心。

郭大友也很喜歡孟曠,與她搭檔出了好幾次任務,孟曠指揮起來得心應手、如臂使指,任務都辦得極其出色。唯一的缺點,就是沒辦法聊天解悶,這人實在太悶了。而且還古裏古怪的,解手總避着他,一點男人間的情誼都沒有。

“可以理解,你也多多幫襯着點,他不容易,一個人帶着妹妹。”駱思恭道。

“屬下省得。”

“這孩子真可憐啊,他父兄的事,也是一筆糊塗賬。”駱思恭搖頭感嘆着,郭大友心中不由也嘆息起來。他們步行回到了千步廊西,遠遠地,已有一架馬車候在北鎮撫司之外。那是駱思恭的車架。他上了車,郭大友目送他離開後,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今晚去孟家瞧瞧,那個女人在孟家到底讓他有些挂心。但見日暮西山,駱思恭那句“你也多多幫襯着點”在耳畔久久揮之不去,他心想算了吧,明日再去,左右那女人也逃不出孟曠的手掌心。今夜就讓孟曠放松放松,與家人團圓。

于是舉步返身,回了北鎮撫司自己的營房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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