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穗兒收拾了散落在地的書本,緩緩步入書房時,孟曠正收拾了書案上東西,似是将一張紙悄然塞進了袖筒。

她扭身,見穗兒站在身後,便指了指書案後的圈椅,道:

“你坐這兒看罷,我困了,先睡了。”

說罷便坐到羅漢床邊,展開被毯鑽入其中,面朝裏側,默默睡去,不再理會穗兒。穗兒抿了抿唇,依着她的話兒坐在了書案後,将油燈罩子調整了一下,遮住往她那裏照去的光,将光芒聚攏在自己身前。

她禁不住擡眼望她,見她卧在羅漢床上一動不動的模樣,心裏絲絲縷縷的,牽起了道道思緒。再翻開《漢樂府詩集》,那首《有所思》,當真是讓她讀入了迷。想起自己重回孟家的第一個夜裏,或許她也如現在的自己這般,坐在這書案後等着天明。天微微亮時,便再也熬不住出了屋,揮舞起螣刀,宣洩繁雜的思緒。

是這樣的吧,穗兒私心裏真希望孟曠确如她所猜想得那般,希望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你莫喚我曠哥哥。”冷不丁她方才的話語又在耳畔回響,穗兒凝着眸子思索。為何不願自己喚她“曠哥哥”,也許此情雜然難為外人道。但穗兒卻能體會一二,莫不過是氣悶與傷感。她到底還是個女子,總聽人喚她“哥哥”,便總不住地被提醒她其實是女扮男裝身不由己,心裏有氣也是必然。真正的曠哥哥眼下有家回不得,流浪外地不知何時歸,她其實也對哥哥有着萬分的思念,總聽人念叨她“曠哥哥”,亦難免勾起傷懷之情。

再者乎,他人這般喚她也無妨了,但偏偏喚她的人是自己,心中就又添了一分堵。如若不是自己,也不會害得她二哥離家,她又女扮男裝難以回歸尋常的生活。自己确實是有些不知廉恥,不懂體恤,太過唐突了。

想到此處,不禁有些懊惱。之前只是出于簡單的“晴姐姐”與“曠哥哥”的對應,她才這般喊的。可,自己卻又到底該如何喚她呢?小小的稱呼問題,竟成了她眼下最大的煩惱。她多麽想能和她說上兩句話,總這般僵着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有個讨她歡心的稱謂,那真是千言萬語都無從說起了。

她撐着下颌,凝望着昏暗中側卧在羅漢床上的那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怨怼。這人脾氣真是壞透了,兇巴巴的,當年那般溫柔體貼的晴姐姐,真是一點也不見蹤影了。許是這些年在軍中受盡磨難才會這般罷,若是脾氣太好,可不得受人欺負?何況她還得掩飾身份,自然要兇一點才能與他人拉開距離。長久以來心裏都悶着一股氣,難免會如現在這般了。

說起來……她扮作男子時可真是沒什麽破綻,若是不露頭臉,真叫人無法想到她竟是個女子。想到此處,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雪夜寒廟中,她第一次對自己摘下面具時的情景,那張昔年秀美的女子容顏,如今卻多了三分的英氣,七分的俊俏,真是好看。若是不去想她是個女子,合該是個絕世的美男子。

她那體格,女子中真是少見。比自己高出大半頭去,一展臂就把自己整個裹進了懷裏。身上的力道也大,掐她、拽她、抱她,真是半點反抗也不得。但卻又不似男子那般一身的渾濁氣惹人厭惡,身上總有那麽點淡淡的草藥香,大約是因為家裏是開藥鋪的緣故。真把你抱進懷裏了,卻又莫名的溫柔。懷抱暖融融的,似那冬日裏的暖陽般。偶爾還會現出幾分女兒家的嬌憨羞赧狀來,真是可愛。

想到此處穗兒面頰一下燒了起來,她暗道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在這胡思亂想甚麽呢。

她下意識地用手往臉頰上扇了扇風,好不容易将落在孟曠身上的視線收回到書本上,自嘲道:你到底是來讀書的,還是來讀她的?

她簡單翻了翻漢樂府,眼下卻對《呂氏春秋》和《近思錄》興趣缺缺。起了身,她想去找本其他書來讀,眸光在書架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一本《花間集》上,興至,擡手取下。就手從前翻開,便是溫庭筠的菩薩蠻十四首,第二首《菩薩蠻·水精簾裏頗黎枕》頓時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反複讀着這首詞,心口像是被攥住般,柔腸百結。

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鬓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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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坐回書案邊,鋪開紙,提筆沾墨,将這首詞細細用心地謄在紙上。謄完後,也不再讀書了,趴在桌案上,凝視着這首詞,在心頭翻來覆去地誦念。不知何時睡意緩緩襲來,她已漸入夢鄉。

依稀間她夢到了昔年那個暖意融融的冬日,孟家小院裏,年幼的孟暧在身邊翻着花繩,耳畔有二哥孟曠讀書的聲音,廚下有趙姨做飯的香味。晴姐姐就坐在她身邊,身子緊緊貼着她,溫暖的手握着她的手,問她冷不冷。她幸福地笑,說有你在我不冷。好像……好像遠處的院門邊還坐着一個缫絲紡紗的老婦人,是她已故很久的娘親,面龐都模糊了看不清,但她應當在笑,笑着遠遠凝望她。

淚水緩緩沾濕眼眶,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朦胧中,她似乎被人抱了起來,身軀浮空而起,有一雙臂膀有力地承載着她,随即将她放入一片溫軟之中。她雙眼迷迷糊糊睜開一道縫,能看見晴姐姐那熟悉的身影。她恍惚間無法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裏,只任她将自己放在羅漢床中,側躺好,用溫暖的被褥将自己包裹住。她舒适地輕哼了一聲,心想自己若是能再也不要醒來便好了。

那人似是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穗兒沒有聽見她離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有粗糙的手指輕輕拂去了她眼角的淚花。一聲輕嘆響起,她起了身,吹滅了油燈,書房內徹底陷入了黑暗。腳步聲輕輕響起,她緩緩離去,就像昔年曾帶給她無限溫暖的孟家人,長久的別離與歲月的消磨,讓他們淡出了她的生命,在彼此之間豎起一道隔閡。

“別走……”她出聲,終于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醒了,正身處現實。

那人似乎身子僵了僵,沒有動。

“陪陪我好嗎?”她乞求道。

那人沒有回答,穗兒等了一會兒,才等到她走了回來,重又坐在了床邊。靜谧暗夜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暧昧在彌漫。此情此景,恰如她二人九年別離後再度重逢的現狀,她們似乎都隐在黢黑的夢境中,難辨真實,小心翼翼祈求着對方敞開心扉,卻又努力地保護着自己,不願被對方完全看清。

“我喚你十三哥可好?”穗兒終于打破沉默,輕聲問。

“随意。”她回答道,聲音裏似是隐着淡淡的笑意。她好像很喜歡這個稱呼,穗兒不禁放下心來。

“我求你件事兒。”

“……”

“別總是生氣了,對身子不好。”

“我何時生氣了?”

“你何時不在生氣?尤其見着我就來氣。”

“我……我沒有。”孟曠辯解道。

真是嘴硬,穗兒仗着暗夜毫不掩飾自己的笑容。

“你說我生氣,你倒是告訴我發生了甚麽事呀。為何總是含糊其辭,遮遮掩掩的?”孟曠是真的生氣了,忍不住道。

“我已經把我目前能告訴你的事兒都告訴你了,我沒有說謊,只是你并不信我。”默了片刻,穗兒道。

她聽到孟曠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是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怒火,顯出了十足的無奈。

“接下來,郭頭會去查你今天說的那些事兒,那應當都是真實發生的事罷?”她道。

“嗯,他也只能查出我所說的這些事兒,不會有出入。”穗兒道。

“你到底還有什麽事是不能告訴我的?”孟曠問。

“若是我能告訴你,那我早就說了。”

“我不明白,是那些事兒會牽涉到我嗎?還是你不信我?”

“那些事本與你無關,只是我的事,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你不願說,又叫我如何信你……”

“我就那麽不可信嗎?”她聲音中透着絲絲委屈。

孟曠不說話了。

過了好半晌,她才開口道:“我是個軍人,有話直說,不繞彎。在我心中,你已不是九年前那個單純的穗兒了。我看不透你,說實話,你今日與郭頭的問答,更是讓我沒有辦法輕易相信你。你太聰明了,而我是個笨人,我只會循規蹈矩地去查,不論你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我都只能一律存疑,一點一點去證實。我這人唯一的長處就是執拗,認準的事一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所以不論你告不告訴我你的事,我都會查清楚。”

“你查不清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沒查清楚。”穗兒嘆息道,“你在我心中也不是九年前的晴姐姐了,現在你是十三哥,冷酷無情又兇巴巴的十三哥。”

孟曠:“……”

穗兒輕笑補充道:“而且确實還有點傻乎乎的。”

“你……你睡吧,真的不早了。”孟曠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狼狽。

“我睡在這兒,你睡哪兒?”穗兒問。

“卧室那張床本就是我的床,我自然是回床睡。”

“那床上冷冰冰的。”穗兒道,這羅漢床真暖和,是孟曠暖好了,自己才躺進來的。想到此處,穗兒臉龐又有些發燙。

“我不怕冷。”孟曠的回答真是惹人發笑,她應當是不好意思了。

結果,不怕冷的十三哥卻是個極度怕羞的人,還是“逃”出了書房,去了寝室睡。穗兒一人窩在羅漢床中,被溫暖的草藥香包裹,就像沉在她的懷抱中一樣舒适。她此時心口似是團着一團甜絲絲的棉絮,越發覺得自己真是個莫名其妙又不知羞恥的女人。怎麽總是對晴姐姐動一些非分的念頭。

只是可惜,她終究不能對她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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