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月初二,皇城千步廊外戶部街東側,大明戶部衙署。時值辰初不到,周進同等在戶部對面的廊坊門洞下已有半刻時辰了。春寒中,他搓手跺腳的,邊上守門的衛士直拿眼瞟他,心裏恐怕對此人有些看不起。他們這些門衛,寒風中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哪像此人這麽不濟。若不是看他是個錦衣衛軍官,早就出聲調侃了。
聖上不朝已五年有餘,朝會時興時辍。本月初一未朝,今日初二自也不朝。于是百官卯初至午門外點卯,随即便各歸所屬衙部,用朝食,然後開始這一日的值務,至如今已漸成習慣。戶部點卯的時間點規定得不是那麽嚴苛,卯時以內抵部均可點卯,不算遲到。周進同抵達戶部門口等待後,還能瞧見個別戶部官員腳步匆匆地趕來點卯。有些人點了卯,用了朝食,便離了衙部,出外差去了。似戶部這樣的衙部,确有其特殊性,與錦衣衛一般,所屬官吏也常出外差。
沒過一會兒,周進同看到了孟曠的身影。她自南面步行而來,依舊是一副修羅鬼面的錦衣衛缇騎打扮,冷冰冰的眉眼讓人瞧着心底也跟着發寒。
“百戶,見過百戶。”周進同忙上前拱手行禮。
孟曠朝他點了點頭。
周進同昨日表現不好,郭大友差點就向劉教頭告了狀。劉教頭是他最敬重的師父,他可不願師父因為自己在郭大友面前折了顏面。故今日不敢懈怠,提前趕來。但瞧見孟曠,他卻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關在她家中的女子。那女子之美,真是他生平僅見。一見之下便是念念不忘,昨夜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安穩,起了不知多少旖念邪思,早上起來只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無力。
他望着孟曠,躊躇着開口詢問道:
“百戶,您昨夜可睡得好?”
孟曠點了點頭。
“您……早上可吃的好?”
孟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這人問得什麽問題。
“唉……百戶,我與您直說了罷。”到底是軍人,心裏藏不住話,“那個女子,李惠兒,她在您家裏有多少時日了?”
孟曠舉起兩根手指,表示已有兩日兩夜。此時她心底已有八分明白周進同這小子腦子裏在動什麽念頭,頓時升起一股警惕感來,這警惕感中還暗含着三分不悅。
“這往後,您該如何安頓她?非親非故的,可既然被咱們抓回來,又不好随意就甩了包袱罷。”周進同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應該已經被孟曠看破無疑,但他仍然不好直接開口,只能試探着一點一點推進話頭。
孟曠似是冷笑了一下,做了個割喉的動作,意思是必要時可以直接殺了省事。當然她是故意表達出這層意思的,目的是想吓唬一下這小子,讓他趕緊閉嘴,別再談這個話題了。
周進同面色白了白,許是對孟曠那逼真的殺意信以為真,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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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不得,百戶。這女子也是可憐,咱們還是別徒增殺業了。”
孟曠眼神現出十足的戲谑,周進同見之不由心下一寬,內心苦笑:原來百戶也是個會開玩笑的人呀,這玩笑可真是頗具百戶特色。
“百戶,屬下多嘴,冒昧問您一句,您可有婚配了?”
孟曠有點想打這個小子,真是個愣頭青,還不知要止了話頭。她瞪着這個小子,也不答話,就等他下文。
“若是您尚未婚配,或者已有談婚論嫁的對象,她在您家中到底不便。孟小娘子身子也不好,看顧靈濟堂已然疲累,還要顧看于她,着實是負擔。我家裏……”他悶着頭繼續說,話還沒完全說完,突然郭大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讓你倆久等了,跟我進來吧。”
郭頭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戶部門口了,周進同被吓了一跳,連忙閉了嘴。孟曠狠狠剮了他一眼,這小子運氣真好,他要是繼續往下說,指不定自己就直接拳頭招呼了。
周進同被孟曠這淩厲的一眼給吓到了,不由讪讪,暗道看來自己猜得沒錯,百戶對那女子确實有意。
收拾起心思,他們随着郭大友入了戶部。錦衣衛調查的方式有很多種,有完全不與被調查對象直接接觸的刺探,也有像現在這樣半公開的、直入調查對象內部的調查。不過,這次調查完全是突擊,錦衣衛之前完全沒有與戶部打過招呼。故而入門後,郭大友直接向門阍出示了錦衣衛令牌。門阍當即面色一變,很是恭敬地走出來,親自領着郭大友三人往內行去。
“三位上差,今日是來巡哪個部門?”門阍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們想和湖廣、江西、山東、浙江四省的清吏司郎中聊聊,此外想調取軍儲倉和廣盈庫的流水賬簿看看。”郭大友很和氣地說道。
今日所查內容,孟曠與周進同事先一無所知,全是郭大友自行決定的。他熟知朝中各部門的情況,對當下全國各省的形勢也有獨到見解,專門挑出的這四個省,都是産糧大省,也是軍需物資最主要的來源地。此外還有一個南直隸擁有獨立的戶部建制,要查就得調檔案,這就要驚動侍郎級別的官員了。
門阍哪裏請得動這些上官,只能先将三人帶到戶部用以接待的會客堂內,斟茶侍奉上,然後去通報。過了約莫一盞茶時間,一個年逾六旬的三品文官攜着三名五品文官,一名六品文官急匆匆地趕來。為首那三品文官一跨過門檻進來,就立刻笑着拱手行禮,道:
“三位上差,實在不好意思,久等了。”
郭大友起身,笑着擡手回禮:
“盧侍郎,打攪了。”
“哪裏的話,上差來訪,我等自當全力配合。只是,楊部堂早些時候領了班差親去查倉了,故眼下不在,還請上差莫怪。”
來者恰是現任的戶部左侍郎盧維桢,字瑞峰。他年事已高,據說已經向上遞了條,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就會致仕。他的上官是楊俊民,也就是現在的戶部尚書,主管倉場。楊俊民眼下恰好不在,為了不讓錦衣衛心生猜忌,作為部門副主管的盧維桢要把話一開場就講明了。
“唉,不必煩擾楊部堂。我等今日就是來瞧瞧各地軍糧的賬目來往的,聖上近些日子對這個比較上心。”郭大友笑道,今日本沒想驚動侍郎級別的官員,不曾想他這一出現還是引發了戶部震驚。于是他也很快把話點名,讓這些戶部官員能有個心理準備。這些官員聽他這一句話,便知錦衣衛今日并非來者不善,雖然心弦尚且繃緊,但好歹不至于提心吊膽了。
“沒問題,請三位上差與我來。”盧維桢立刻道。
一路上,盧維桢也向郭大友三人介紹了身邊的三位五品官和一位六品文官。其中三位五品文官分別是浙江、湖廣和江西的清吏司郎中,而那位六品的文官則是代他長官出面的山東清吏司主事,恰恰正是孟曠的表哥——趙子央。
當然,在官場中,孟曠與趙子央之間很避諱彼此的親戚關系,官場內部鮮少有人知曉他二人是表親。今日突然在自家衙署見到孟曠,趙子央雖驚訝,但還是能夠維持鎮定,一直避免與孟曠有直接的目光接觸。而巧的是,因為孟曠的修羅鬼面之相,幾個官員心底都有些犯怵,亦是不大敢拿正眼去瞧她。這便是郭大友與孟曠搭檔的精當之處,有孟曠這尊煞神在身邊坐鎮,郭大友哪怕笑着,也讓人膽寒,能夠起到非常強烈的威懾效果。
孟曠維持着她的冷酷面容,她因着手上本就落了很多人命,這些年來眉宇眸光中多了一絲煞氣,尤其當她穿戴整齊一身的錦衣衛裝備後,這層煞氣便自然而然逸散而出,讓膽怯之人見之懾然。
她目光不着痕跡地落在表哥身上,暗道真是不巧,怎得今日是表哥出面,他的上官去哪兒了?
恰好郭大友此時也問了這個問題,盧維桢回答道:
“山東清吏司郎中範禺名出公差去了山東催征夏稅,前些日子剛走,得有三個月才能回來。”
“哦,我似乎聽說今年山東匪患十分嚴重,是不是今年的夏稅會有困難?”
“上差明鑒,确實如此。眼下山東當地多位糧長畏難情緒嚴重,催征困難,連關領堪合都分派不下去,此事确實是眼下戶部最棘手的事之一,故楊尚書便差範郎中親自督辦催征。”盧維桢嘆息答道。
夏稅是大明兩季賦稅中的前一種,主要收麥,涉及到的是北方的種麥區。後一種則是秋糧,收的是南方的稻米,比之夏稅更為重要。糧長乃是各鄉選派出的鄉民大戶,擔任銜接官與民的職責。自古以來皇權不下縣,由鄉民自治是老祖宗一直沿用的治理方式。官府派發每年每個稅區的賦稅關領堪合,各個稅區的糧長便須領了關領勘合,向下分派催征稅糧的任務。
洪武初,糧長、裏長與甲首各有分工,糧長督并裏長派發各個裏的稅糧任務,裏長又向各個甲首派發各保甲內的稅糧任務,最後甲首向保甲內的所有糧戶派發稅糧任務。當時規定了糧長每年須于規定時間以前抵達京師領取勘合。所謂勘合,就是一種二聯單式的文冊,在騎縫中間加蓋官府印信,使用時撕剪下來,雙方各執一紙,以憑日後校勘對合之用。勘合是向內府戶科關領的,用畢後又須向戶科繳銷。這種發明源自于洪武初年的空印大案之後,算是大大便利了官府運作。
等到繳稅時期,糧戶繳稅糧于甲首,甲首再繳于裏長,糧長收集齊所轄所有裏長繳來的稅糧後,負責親自押解稅糧入京。押解的任務當時還是由糧戶輪流出舟船車畜分擔的。糧長抵達京城後,還會受到洪武皇帝的親自面見,得聞天聽,是十足的榮耀。甚至還有催繳工作做得出色的,被直接任命為官員,平步青雲。彼時的糧長,在鄉裏鄉間有着極大的權威,甚至握有生殺大權。
自永樂帝遷都北京後,南方賦稅大省繳納稅糧的路程大幅度拉長,負擔連年加重,民衆苦不堪言。為節約勞力,糧長與糧戶不再親自押糧入京,而是交付軍隊押解,但是也要補足給軍隊一定的耗損和腳糧,稅糧負擔開始急劇增加。關領勘合也由糧長親自入京領取改為官吏下放,從此開啓稅吏的天下。糧長不入京,地位于是大大下降,催征稅糧成為了苦差,再也沒有人主動願意擔任糧長,于是改為官府任命。及至隆慶年間,土地兼并日益嚴重,皇族、宦官、勳貴利用特權,以投獻、請乞、奪買的手段大量侵占土地。糧長一職基本由這些權貴留在當地管理田産的家奴輪流承擔,稱之為朋充。這些人同時也是裏長或甲首,參與繪制本地的魚鱗圖冊。他們往往與官府稅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每年繳稅糧時,常常不會繳足,再加上層層盤剝克扣,國庫日益空虛,如今全國各大省的稅糧都存在着嚴重的拖欠情況,官府束手無策,乃是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巨大積弊。
“一畝官田七鬥收,先将六鬥送皇州,止留一鬥完婚嫁,愁得人來好白頭。”“為田追租未足怪,盡将官田作民賣,富家得田民納租,年年舊租結新債。”這樣的歌謠,不知在民間傳唱幾許。
萬歷以來,前首輔張居正實施新政改革。其核心為——核吏安民。所謂核吏安民,先核吏,再安民。懸法于衆,刑賞予奪,秉持公道,以振風氣。遂推行考成法與一條鞭法,使大明面貌煥然一新。從前六部六科繞過內閣直接向皇帝負責,考成法後,內閣通過六科、都察院控制六部,各省撫按則聽命于六部。內閣權責大大加強,管束力非從前可比。而逐級嚴密的考核制度,更是讓各級官員不敢有絲毫懈怠。一條鞭法,重新丈量全國土地,繪制全新的、可信的魚鱗圖冊,歸田于民,使小民如獲新生,卻深刻地觸動了權貴豪強的利益,遭到了極大的阻力,以至于這一項政策執行并不徹底。同時創出賦役稅糧折兌成銀繳納的嶄新途徑,賦與稅合二為一,各種雜征全部歸為一條,以後各省一切賦稅均須折合成銀兩繳納,這一舉措一下就減少了權貴、官吏對稅糧上下其手的大量積弊。
但是,此法卻被不少北方省區诟病,因為白銀流通在東南各省比較常見,可在北方,白銀流通尚且不足,每年仍需以糧繳稅,也是不得已之法。此外,新法推行至今,新的積弊已然出現,諸如個別地方官府仍然逼使農民從事徭役,有的額外加賦,條鞭之外再立小條鞭,火耗之外附加秤頭,仍使各地農民難安。
而在張居正離世後,其繼任者張四維為穩定朝局,将新政推倒大半,新政改革成果如今也漸漸看不到了。
孟曠腦子裏轉着對現下賦稅制度的思索,便已随盧維桢來到了存放賬本的庫房。孟曠看着這堆滿了一整個屋子的賬簿,頓時頭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