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月初二,就在孟曠、郭大友與周進同三人在戶部查賬的時候,校場口的孟家迎來了新一輪讨藥的流民。

因着今日靈濟堂不打算開門做生意,大門緊閉,清虛也沒有來。家中除了孟暧和穗兒兩個體弱的女子之外,也沒有一個能幫着抵擋驅趕流民的人。這些流民在外拍門許久,始終不曾拍開靈濟堂的門,有些人可能覺得領藥無望,不久便離去。有些人纏在此處,也不上前出頭,只是圍着觀望,還存有一絲希望。而有個別流氓鼠輩,已然叫嚣起來,不斷拍打靈濟堂的門,并且鼓動着周圍的流民沖開大門進去。

不論是前門還是後門,都被堵住了,身處家中的孟暧陷入不安之中。再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她想出去聯系外面的人來幫忙都做不到,也不知大門能抵擋多久。若這些人當真開始沖門,那可真就糟糕了。

她搬了一把木梯,架在院牆邊,爬上牆頭悄悄向外張望。與靈濟堂一個巷子之隔的東側院落是朝中一位官員的宅邸,宅子比靈濟堂要大出一圈來。孟曠在搬過來之前,就把四周的鄰裏都調查清楚了。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姓高,叫做高建雲,任職于禮部,乃是儀制司郎中,正五品。他家世代高官,家底殷實,這宅子只能算是高家在京中瞞人耳目的寒酸小宅,在他老家,還有更加豪華的大宅并祠堂、私塾。孟暧雖然知曉這戶人家的身份,但與他們幾乎不曾來往。這戶人家男主人的架子很大,規矩很多,還是最令人頭疼的理學之士,家中女眷都被他藏在深宅大院之中不能出來走動,孟暧頂多與這家的仆人有幾個照面,也難得能說上句話。

西邊那戶人家是商賈,攜家帶口出去做生意了,宅子空着暫時無人居住。每隔幾日,會有個六旬老漢開門進來灑掃一番,這會兒這人也不在。她唯一能求援的就是東面的高家了。只是她站在牆頭觀望了許久,也不曾見高家內出來個人。

“小暧,你且下來罷,太危險了。”下方的穗兒一直陪着她,見她立在梯子上搖搖欲墜的模樣,着實擔心。

“我再看看,說不定一會兒高家人就出來了。”

“你先下來,我有個主意,比你求助高家人要更有效。你扒在這牆頭,讓那些鬧事的流民看見了,沖你丢石子,砸壞了可如何是好?”穗兒勸說道。

此言有理,孟暧順從地下來了。穗兒忙上前拉住她道:

“可不敢再這般逞能冒險,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姐可不會放過我。”

“她才不敢呢,不若說是她根本舍不得。”孟暧笑嘻嘻道,随即忙問,“好姐姐,你快與我說說是甚麽主意?”

穗兒道:“咱們這地界是校場口,往後門出去,隔着南北向的一條屋街,就是跑馬道。那裏官軍的馬隊來來往往的。今兒是初二,若是我沒記錯,今天上午校場應該有武訓。五城兵馬司的人也會在校場口出現,隔絕行人,維護馬道暢通。一會子你去前門,隔着門和那些流民喊話,引他們都聚到前門去,我從後門偷偷溜出去,到跑馬道上去請五城兵馬司來。”

孟暧當即有些猶豫,這是個絕頂的好主意,可是……姐姐千叮咛萬囑咐,不能讓穗兒出了自家院子,她出來時一定要有人在身邊看着她,千萬要防備着她逃跑了。現如今放她一人出去請救兵,這實在是……讓人難以安心呀。

“咱們……咱們還是在家裏等姐姐回來罷……”孟暧有些尴尬地垂首說道,不大敢看穗兒的神情。

穗兒握着她的手緊了緊,道:

“小暧,你可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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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孟暧不知該怎麽回答。說相信嗎?可她的所作所為充分地說明了自己對她的不相信。她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見孟暧不回答,穗兒緩緩松開了手,神色落寞地嘆息了一聲。孟暧難受極了,她多麽希望自己可以很堅定地說出“我信你”三個字,可是姐姐的叮囑言猶在耳,她亦不敢當做耳旁風。

“砰砰砰”,外面的敲門聲再度響起,這次比之前顯得更兇悍急迫。

“開門啊!急患!開門!救人啊!”這是一個男子幾近破音的嘶吼聲。

“孟大夫!請您開門吧,我們不是來讨藥的,孩子不行了,您開門救救我們吧!我給您跪下磕頭了!”這是個女人哭嚎的聲音。

孟暧咬牙,被眼前形勢所逼,她再也沒辦法瞻前顧後。于是忙主動拉住穗兒的手道:

“好姐姐,那拜托你去請五城兵馬司了,我這就去應前門。”

穗兒雙目一亮,登時應道:“好,包在我身上。你自己注意安全,先喊話,确認真假,再放人進來,我很快就帶人趕到。”

二人立刻分頭行動,孟暧去了前門。穗兒先回了趟屋,取了自己的長圍巾出來裹在脖子上,搬了梯子到後門院牆邊,爬上去探望了一下後門外的狀況,不知道是不是前門有人嘶吼哭喊的緣故,後門的人果真都被吸引到前門去了。穗兒當機立斷,拎着挂在後門牆邊的挂鎖,拉開門闩,迅速閃身而出,返手将後門從外頭鎖上。揣了鑰匙,立刻飛快地穿街過巷,往跑馬道而去。

……

孟暧來到前門,貼着緊閉的大門,大聲喊道:

“出了甚麽事?”

見孟暧應門了,門外那個女人驚喜地應道:

“孟大夫,我們是十字街西頭賣豆腐的孫老三家呀,家裏皮猴子今兒不知中了什麽邪往跑馬道跑,叫軍馬給撞了,頭破血流的,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孟大夫您快開門救命啊!”

“孟大夫……您是距咱們最近的大夫了,求您了!我給您當看門的,絕不讓這些讨藥的進去,只求您救救小兒!”孫老三聲線顫抖地乞求道。孟暧是孫老三家的常客,時常會去他家買豆腐,孟暧仔細一聽确實辨認出這聲音是他和他妻子的聲音。

“唉,你這人……”

“你少說兩句吧,人命關天啊。”

有讨藥的流民表達不滿,但卻被邊上人拉住。不多時有個流民道:

“大家讓讓吧,拿藥不急,我等本就是讨得天大的便宜,拿與不拿都看大夫的意思。眼下大夫要救人,咱們都讓讓!咱們雖是外省來的,無片瓦遮頂,也無食藥果腹醫病,但再苦再難,脊梁骨也要挺直了,也不能教京城人看扁了!”這流民似是讀過書,說起話來入情入理,很是能打動人。

“說得對!”立刻就有個老邁有力的男聲應和道。

孟暧心道此事不能再耽擱,于是立刻道:“我這就開門!”

“嗳,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大夫活菩薩!”

夫妻倆連連拜謝。孟暧拉開門闩,将門小心開了一道縫,往外一探看,果見門口跪着個婦人,懷裏抱着個頭破血流暈厥過去的男娃娃,正是孫老三家的。再往外拉開一點,便見外面圍了一圈破衣爛衫的流民,為首一人還是個年輕男子。雖然看上去十分狼狽,衣衫全是補丁,但一雙眼睛卻炯然有神,像是個讀過書的模樣。他身邊還站着個高大的上了年紀的男子,正看管着身後的流民,不讓這些人搶進去。

孫老三把住門縫,對妻子道:

“你快把孩子抱進去!”

孟暧把母子倆讓進來後,就立刻再次把門關上了。孫老三立刻如門神般把守在門口,以搏命之姿瞪視着那些流民,誰要是敢上前,他絕對會拼命。

彼時的穗兒剛跑到跑馬道近前,便瞧見有一隊五城兵馬司的巡邏隊正沿着跑馬道由西向東走。她立刻右轉,與這隊巡邏隊夾着一片沿街房屋,平行同向而行。一邊走,她一邊用自己剛帶出來的圍巾将頭臉蒙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同時從袖中取出了一小串銅錢,一數只有五枚。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注意街邊的人。不多時瞧見一個在街邊踢毽子的垂髫小童,瞧他腿腳伶俐,口中還數着數“一二三四”,口齒也很清晰。于是立刻上前,矮下身子,眉眼彎彎,笑着對那小童道:

“娃娃,姐姐托你遞個話兒可好?”

“姐姐要遞甚麽話?”這小童絲毫不怯,立刻收了毽子,笑嘻嘻問道。看來他也不止一次幫人傳話跑腿。

“你給兵馬司胡同北頭胡記脂粉鋪的掌櫃的遞句話兒,就說:吉祥鳥現下在籠子裏,一時飛不出去。若是他問你家住哪裏,你就說住在校場口就行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你重複一遍。”

那小童于是重複了一遍,穗兒遂将手裏那一串五文錢交給他,小童一溜煙地就跑了。穗兒這才加緊腳步,去追五城兵馬司的巡邏隊。

……

中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曹光啐出一口含着沙土的唾沫,滿面灰塵、一身狼狽地站在跑馬道上,準備率領身後三個什的巡邏隊伍回兵馬司複命。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灰溜溜的,跟打了敗仗似的垂頭喪氣。每次大校都要兵馬司幹最苦的活,守着跑馬道,看着那幫子上京兵營的兵騎着馬在身前耀武揚威地打馬而過,他們這些守城的苦力兵就只能跟在後面吃土,忒他媽不公。

身後的一個姓劉的什長與他關系非常好,往日裏兩人都是一起吃喝嫖賭,親如手足。此時他湊過來,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帶隊返回的一小隊中城兵馬司巡邏隊,小聲道:

“頭,詹副指揮那裏怕是要遭殃了,不知怎的放了個小童進了跑馬道,恰好還驚了神機營宋提督的馬,這事兒鬧的……”他說話的語氣中不乏幸災樂禍與奉承巴結。

“哼,詹宇這個小白臉,遭殃了才好呢,老子看他不順眼很久了。”曹光嗤笑一聲,惡狠狠地瞪着那隊人馬最前方帶隊的那個武将道,随即一招手,對身後的士兵們下了命令:

“速回營!”

曹光的隊伍沿着跑馬道另一側開始小跑急行軍,曹光打算搶在詹宇這小子之前趕回去,順便好好在指揮面前告他一狀。卻不曾想他領着隊伍剛與詹宇的隊伍平齊,突然斜刺裏沖出來一個女子攔住了詹宇的隊伍。這女子跑得急了,再加上恰逢一陣疾風掠過,頭上包裹着的頭巾一瞬掀開大半,露出了底下藏着的面龐。她急忙拉過圍巾重新裹住面龐,然後跪伏在詹宇面前,大聲喊道:

“軍爺救命,我家中被盜匪包圍了!”

驚鴻一瞥,曹光見那女子絕世容顏,登時魂飛九天,愣在原地邁不動腳步,以至于他身後的士兵差點沒撞上來。他天生好色,打光棍至今也未成婚,經常流連勾欄瓦肆,但因為身份低微,也只能出沒于低檔館所,何時見過此等姿色的女子。而這女子聲音一傳過來,登時如仙樂勾走了他的神魂。

不僅僅是他,就連本來悶着頭帶隊的詹宇也被吓了一跳,一瞬瞥見她容顏,詹宇也不禁呆了呆。他是個白面小将,未蓄須,唇邊泛着青青的胡茬。劍眉星目,英武俊氣,還有一般武将身上沒有的儒雅。說話也很文雅,連忙彎腰虛扶那跪地的女子,道:

“姑娘快請起,出了什麽事你慢慢說。”

眼瞅着那女子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詹宇揮手帶隊随她趕往出事之地。曹光忙對後面的隊伍下令:

“所有人跟上我!”

然後領隊去追詹宇的隊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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