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孟暧在正堂的診療室內開始給男孩診治,男孩的母親被她擋在了外面。她先是迅速檢查了一下男孩身上的傷。男孩左臂骨折了,後背上有重重摔倒的淤青,最重的傷是他頭上被馬蹄上釘的鐵割出了一個大口子,長約有三寸,好在頭骨似乎未裂。孟暧先一邊止血,一邊清理幹淨傷口中的沙土。随即用備好的麻沸藥液清洗傷口,消除毒患,麻痹疼痛。遂取了一根特制的銀針,穿了桑皮線,在火上烤過後對男孩兒頭部的傷口進行縫合。她手指靈巧,迅速縫合好傷口,收線。然後利落地敷藥包紮。結束之後,又給男孩的左臂固定骨位,上夾板敷藥包紮。

做完這一切已經是大汗淋漓,她又坐在一旁給男孩診了一會兒脈,見他脈象已漸趨平穩,知道已無大礙,便放下心來。但方才為男孩左臂上夾板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讓她不安的景象:男孩左臂上有一大片手掌紅印,分明是被人用力攥住的痕跡。而且能擁有這種力道的往往是成年男子,也許這就是孫老三家這個男娃今日非常突兀地出現在跑馬道上的原因。

她走出診室,一開門就見孩子他娘焦急地守在門口,見孟暧開門出來,當即就問情況如何。孟暧疲憊地笑了笑道:

“沒大礙,頭上破了個口子,手臂骨折了,我已經給處理好了。就是失了不少血,還受了驚,我給你開個方子,你按照這個方子這些日子給他煎藥吃,然後再給他吃些回血的吃食,小孩子好得快,不出三個月定然就恢複了。”

孫老三家的不由大喜過望,拉住孟暧的手千恩萬謝。

她身子讓開,孟暧才注意到正堂此時出現了不少生人。孫老三就站在不遠處,正在和一個軍官模樣的年輕男子說話。另一旁還有個年紀稍長一點的黑臉軍官,他正試圖和邊上的穗兒攀談,奈何穗兒對他愛搭不理的,見孟暧出來了,穗兒也連忙舉步走近。

見到穗兒,孟暧懸着的心不由放下。她此前一直擔心穗兒就這樣跑了,可她到底還是回來了,看來自己果然沒有信錯人。

“小暧,我請了兩位中城兵馬司的軍爺來,替咱們把流民趕走了。這位是詹宇詹指揮,這位是曹光曹指揮。他們還答應這些日子會經常來咱們這裏巡邏,驅趕流民。”穗兒解釋了情況,并介紹了兩名軍官。

孟暧向那兩位軍官福了福身子,道謝:“多謝二位軍爺襄助。”

“孟大夫客氣了,那娃娃沒事吧?”年輕的詹指揮走到近前問道。

“已無大礙,接下來養一養就能好全。”孟暧答道。

孫老三大松一口氣,面上神色如獲新生。詹宇也如釋重負,不由露出了笑容。只有那遠處的黑面軍官曹光神色顯出些許不屑。

“這可真是太好了,這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沖進了我們的封鎖地區,一下出現在了馬前,驚了馬。我當時也是措手不及,想要施以援手都來不及,傷到了這個孩子。若是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是難辭其咎。”詹宇說道。

孟暧望着他們,一句話堵在嗓子眼不知當說不當說。她猶豫了片刻,先是問道:

“詹指揮是不是負責咱們附近這一帶的治安的?”

“正是,我是三日前才剛剛上任的,對這一帶尚且不是很熟悉。今日也是第一次聽聞靈濟堂有這樣的困難,之前兵馬司不曾來管制,實在是慚愧。”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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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暧于是湊到穗兒身邊,悄聲問道:“那個曹指揮怎麽回事?”

“不知道,他是随着詹指揮的隊伍一起跟過來的,但他好像不負責這附近的治安。”穗兒低聲回答道。

孟暧心中有數,于是道:“詹指揮,還有孩子爹娘,請進診室說話。”她一邊說着一邊拉了拉穗兒的衣袖,示意她應付一下那曹指揮。穗兒點頭表示明白。

孟暧領着三人進來後,帶着他們查看了一下孩子的傷口,還有他身上的手掌印,解釋了一下自己的猜想。孫家父母頓時面色煞白,詹宇憤憤道:“天底下竟會有這般惡毒之人,竟然會想着要傷害無辜的孩子?!”

“孩子爹娘,此後你們一定要注意,眼下這城內也不知混進了些什麽人,一定要看顧好孩子,不能再讓孩子亂跑了。詹指揮,此後還得麻煩你加強這附近的巡邏了,我覺得這一帶最近似乎一下來了很多生面孔,心中實在不安。”孟暧道。

“好,我省得,請孟大夫放心。”詹宇立刻應下來。五城兵馬司多憊懶狂傲之徒,往日裏不橫行街頭就已不錯,更是很少會有人這般聽取平頭百姓的話語。似詹宇這般的兵馬司指揮,簡直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今日能碰上他,确實是孟家和孫家運氣好。

不多時,孩子醒了,但是大約是受了驚,頭部又受了傷,孩子顯得懵懵的,一直喊頭暈。孟暧給孩子開了藥方和食補方,領着孫家父母去藥房抓藥。詹宇也表示自己這便要告辭了,跟着一起走了出來。

一出來,就見曹光和穗兒正“相談甚歡”,穗兒縮着身子低着頭,顯出了十足的無奈與厭棄,曹光似乎對她的神色視而不見,依舊臉皮極厚地不斷靠近,言語極盡挑逗之能事。

“曹指揮!咱們該回兵馬司複命了。”詹宇立刻出聲道。

曹光砸了一下嘴,眸子中升起戾氣,狠狠瞪了一眼詹宇。然後他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穗兒一眼,這才邁開步子率先離去。詹宇随在後面,離去時還與孟暧等人行了一禮。孟暧帶着孫家父母去抓了藥,随即孫家父母便千恩萬謝,抱着孩子歸了家。

門前回歸寧靜,孟暧不由長舒一口氣。一瞧日頭都已到正中偏西的位置了,這才想起來還沒準備午食呢,腹內空空,頓時餓了。

她走去廚下,卻見穗兒已經在廚房內開始備菜了。她忽的覺得有點想哭,鼻尖酸酸,走上前去抱了抱穗兒。穗兒笑着問她:

“怎麽了?”

“小穗姐,今兒若不是有你,我一人可真應付不來。”

“今日這事兒也是冒險,還是等你姐姐回來後,咱們再商量個穩妥的辦法吧。你也別怕,你姐是北鎮撫司的人,她會有辦法保護好咱們的。”穗兒安撫着拍了拍她後背,琥珀眸子內卻凝着深深的憂慮。這幾日連續發生的蹊跷事給了她不好的預感,如果她推測沒錯,往後孟家切須小心,恐怕接下來難得安寧了。”

……

紫禁城東華門內文華殿後,有一座面闊進深各六間的歇山頂建築,偷工造三層,外觀二層,內有三層。上挂燙金匾額——文淵閣。此處乃是皇家藏書閣,同時也是整個大明的權力中心——內閣入直辦事之所。

午時已過,到了用午膳的時辰了。負責內閣內務的內侍王安進了閣臣辦公的大廣間,湊到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炬近前,悄聲道了句:

“二爺爺,午膳備好了。”

這位年約五旬,身材瘦小,白耳黑齒、雙目炯炯的忠厚太監點了點頭,于是起身,走到今日的內閣直臣們面前,叉手恭敬道:

“諸位閣部,午膳已備好,該用膳了。”

今日當值的是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趙志臯,也就是現在的內閣代首輔。與他搭班子的是次輔張位,吏部左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如今宰輔乏人,此外還有一位閣臣——王錫爵如今正在家鄉探視重病的母親,尚未歸來。今日兵部尚書石星攜兵部成員受召奉命入閣議事,另有戶部尚書楊俊民參與。楊俊民早些時候去視察倉場,閣會至辰時末才開,至午時尚未議完,下午仍需繼續。

午膳是光祿寺供給的,用餐的膳堂設在文淵閣地六間東北之間內。一張梨花木的大圓桌,五菜一湯,米面齊全。內閣的餐食相比京中官署其他部門,已然是最好的了,其餘各部衙門的餐食實在是不敢恭維,讓吃慣了家中珍馐美味的高級官員們實難下咽。早些時候的內閣前首輔王家屏就喜歡自帶飯食,讓家人用炭爐在食盒底下暖着,每日不厭其煩地提來提去。除他之外,大多數官員每日都是硬着頭皮吃這一頓飯,不敢不吃,否則因為吃飯問題也被禦史參一本驕奢淫逸,那就實在太冤了。

如今每到吃飯,代首輔趙志臯就會想起前首輔王家屏那每日提着食盒的模樣,心中暗暗警惕。王家屏是因何致仕下臺,不過過了三四日的事兒,朝中上下都還記憶猶新。

就在今年正月二十一日,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率領六科諸臣上疏請預教皇長子,說:皇長子朱常洛已經十一歲,當及早進行預教,不要繼續禁于深宮之中。此疏一上,聖上大怒,并摘疏中誤書弘治年號,切責李獻可等人“違旨欺君”,将李獻可貶一級,調外,其餘的人奪俸半年。首輔王家屏以為李獻可等人所言甚切,拒不奉诏執行,并将聖上朱批封還。聖上怒批王家屏無“人臣之禮”。

此時,吏科都給事中鐘羽正上疏言:“李獻可之疏,臣實贊同,願與李同罪。”吏科給事中舒弘緒亦言:“言官可罪,預教必不可不行。”聖上益怒,遂将舒弘緒調往南方,鐘羽正與李獻可并以雜職發配邊疆。

趙志臯自己也上疏論救,卻遭斥責。接着,多名禦史、給事中紛紛抗疏谏争,均遭懲處,朝野驚駭。聖上加罪李獻可等革職除名。禦史馮從吾抗疏批評聖上,說:“陛下郊廟不親往,朝講不禦,章奏留中不發,砺精圖治不見成效,外寇內患不止。近來又傳令陛下身體欠和,欲借此掩飾自己的過失。不知鼓鐘于宮,聲聞于外,陛下每夕必飲,每飲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違,辄打死杖下,外庭沒有不知的,天下後世亦不可欺。請陛下勿以天變為不足畏,勿以人言為不足恤,勿以目前宴安為可恃,勿以将來危亂為可忽。”

當月三十日,聖上得疏大怒,貶斥其離職歸家。

這一系列因國本之争引發的朝局震蕩沸沸揚揚鬧到了三月,首輔王家屏始終站在言官一黨身邊,為其上書直言。更是以辭官為要挾,意欲激迫聖上定下國本,三日前聖上親筆禦批,準其辭官。奏疏之上那赤色的大大的“準”字,仿佛無言訴說着聖上的憤怒。王家屏丢了首輔的官職,卻成了天下言官之典範,文人之表率,摘帽扯袍,自出發歸了山陰老家。這一朝的爛攤子,就全部砸在了趙志臯手中。

“唉……”代首輔嘆出一口氣,面對着眼前的午食,食欲一下去了大半。

“閣老?您好歹吃點,這樣下去身子熬不住。”邊上的次輔張位勸道。

趙志臯客氣地點了點頭,舉箸開始慢慢吃着。坐在趙志臯對面的兵部尚書石星正在和他身邊的戶部尚書楊俊民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談事,談的是近來兵部向戶部征調糧草的情況。在楊俊民之前的戶部尚書恰是石星,石星是去年九月才改為兵部尚書,因此他對戶部的情況非常了解。加之近來邊疆戰事頻繁,兵部與戶部之間因糧草的調度之事時常要有磋商,故這兩位尚書往來十分密切。此二人都是行事老成持重之輩,一心為國,确為眼下大明之棟梁。趙志臯望着兩位尚書,心頭轉着心思。不知這一次的寧夏叛亂,這二位尚書是否能扛得住。

此時有個侍奉用餐的內侍走來,收了空盤,順便在桌底下悄悄遞給秉筆太監陳炬一張小紙條。陳炬不動聲色地看過,湊過來在趙志臯耳畔悄聲道:

“閣老,方才從貴妃娘娘那裏得的消息,午後陛下要親至內閣商議西北軍事。閣老且注意一下,先給諸位閣臣上根弦,莫要提及國本之事,教陛下煩心。”

趙志臯不由心中一緊,這可真是少有,陛下不見閣臣已有許多年了。看來此次邊疆的戰役,陛下十分重視。他忙停了筷子,道:

“諸位,我等盡快用膳,用完後回去做準備,午後要恭迎陛下駕臨內閣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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