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日暮西山,孟曠一路步行回到了校場口附近。天邊晚霞明媚鮮豔,昭示着明日的好天氣。空氣中寒冽的冰風似乎削減了不少威力,她才終于意識到春暖花開,寒冬已經過去了。
她搓了搓有些寒涼的雙手,習慣性地将左手拇指扣在腰間的皮革武裝帶上,邁開步子信步而行。明明走到家門口前的巷子了,卻腳步一轉往另一頭行去。就在校場口自家巷子外側的街道邊,有一家挺出名的萬記茶肆。老板祖籍吳江,是個會做生意、會交人情的妙人,生意興隆。他家的買賣照顧到各色人等,有針對富貴人家出售的上等茶葉,也有親近平頭百姓的便宜粗茶。同時還做飲食娛樂生意,三層的小樓,一樓是茶葉賣場,二樓是茶飲大場,三樓是清靜隔間。中央天井搭個臺子,除卻每日的說書平話,偶爾也能請到南曲雜劇的戲班來唱,在這北京地界尚屬少見,每每有演出都能吸引南城一半的人來湊熱鬧。
孟曠進了萬記茶肆,與樓下掌櫃的打了個照面。掌櫃的是個年輕的男子,看上去不足而立之年,蓄着一圈軟須。他指了指上面,道了句:“青竹間。”孟曠點頭,這便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一氣兒上了三樓,她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青竹間外,舉手有節奏地敲了五下,這才推門而入。
門內有三位青年男子圍坐在一張方桌邊,桌上擺着一壺茶,一份果盤,吃得七七八八。三人均包着網巾,身着布衣,做尋常市井打扮。但仔細一瞧,其中一人恰是清虛。他見孟曠進來,笑着向孟曠拱手一禮,道:
“曠哥兒,辛苦了,今兒查賬查得如何?”
“頭暈眼花也沒看出個所以然,明兒還得繼續。”孟曠很自然地開口回答道,似乎完全不顧忌另外兩個男子。
她也順勢坐在了方桌邊的空位上,摘了面具,就手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然後對一旁的兩個男子點頭打招呼:
“二位師兄,今日麻煩了。”此二人原來是清虛的師兄弟,師兄名喚清渺,師弟名喚清衡,他們是羅道長的記名弟子而非入室弟子。嚴格來說,羅道長只有清虛一個關門入室弟子。但是此二人都清楚孟曠的身份以及孟家的過去,早年間也曾多次出手相助,與孟家關系親近。
“曠哥兒客氣,咱也不是第一次替你看場子了,保護小孟娘子是咱們師兄弟本就該做的事兒。”清渺回道。
今日請清虛師兄弟三人暗中保護并盯梢自己家,是昨日傍晚就定下的事。約定的方式很簡單,孟曠只需對清虛說一句“明日你不用來了”,清虛便知道孟曠真實的意思,這是他們此前就約定好的暗語。而孟暧對此一無所知,她也根本不知道姐姐其實在自己家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的眼線,保護照看着這個家。孟曠離家的時候,都是這些眼線在顧看家中情況,暗中保護家中。這一切都緣于孟家昔年吃了大虧,孟曠為了保護好家人,已徹底吸取了教訓。不論是清虛師兄弟三人,還是這家萬記茶肆,都是她剛搬來後就安排好的。這些年,家中附近的眼線也都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孟曠暗中處理不少麻煩事兒,孟暧一概不知。
孟曠很快切入主題,問道:“怎麽樣?”
清虛回答道:“确如曠哥兒所料,今兒流民比之前日更甚,叫門也激烈,有一兩個人看上去像是混在人群中專門刻意鼓動人群的托兒。不過今兒發生了一件突發事,這件事好巧不巧制造了機會,讓我們抓到了穗兒偷偷向外傳遞消息。”
聞言,孟曠面色沉了沉,随即道:“怎麽回事,詳細說來。”
清虛将今日所發生的事詳細敘述了一遍,一直說到孫老三家抱着受傷的孩子到前門求助,穗兒從後門溜出。當時看守在後門的正是清渺,他當即跟上了穗兒。巷子另一頭,他的師弟清衡見狀也跟了上去。
“我看到她向街邊一個小孩兒送了一串錢。”清渺接過話頭道,“當時我離得遠,聽不清她和那小孩兒說什麽,但大致能猜到是傳話兒。那小孩兒後來跑了,我怕丢了這個小孩兒,就跟了上去。盯穗兒就交給了清衡。我一路跟着那小孩兒到了兵馬司胡同,那小孩兒進了胡同北頭的胡記脂粉鋪。我立刻湊到脂粉鋪門口,藏在門板後,就聽到那小孩對那掌櫃的道了一句‘吉祥鳥現下在籠子裏,一時飛不出去’。那掌櫃的似是有些驚訝,半晌沒答話。過了要一會兒才問那小孩兒:‘你家住哪兒?’小孩兒答道:‘校場口’,那掌櫃的又賞了那小孩一串錢,約莫有十文。然後那小孩兒就開開心心走了,再沒更多的話。小孩前腳剛走,那胡記脂粉鋪裏就走出來一個蒙頭遮面的黑衣女人,一路跟着那小孩,直到那小孩歸家,她确認了小孩确實家住校場口,才悄然離去。我沒敢打草驚蛇,之後就沒再跟着她。”
孟曠點了點頭,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已理清,如此看來,穗兒應當是試圖聯系她所屬的某個勢力或者組織,也許這個勢力就是幫助她偷出宮中,離開京城的力量。至于這股勢力究竟是不是恭妃的人,就不得而知了,還需進一步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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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鳥……”孟曠咂摸着這個詞,陷入沉思。
“曠哥兒,我也覺得這句話挺怪的。真要說,不該說是金絲雀兒嗎?”清虛道。
孟曠想了想道:“我得查一查才能知道這個吉祥鳥有什麽玄機。按照這個句子表達的隐喻來判斷,這個吉祥鳥應該就是代指她自己。如果能查清吉祥鳥究竟代表什麽,那就能查清她與她背後的勢力是什麽來路。”
清虛蹙眉道:“曠哥兒,我現在真是糊塗了,這個把穗兒到底打什麽算盤?今兒她雖然偷偷往外傳遞消息,但還是拼了命地請了兵馬司的人來救場。若是她要跑,那會兒就能跑了,何苦費那麽大勁往外遞話兒,又把自己囚入牢籠中?我真是看不懂她。”
“她應當是覺得有必要留在我這裏,暫時不能跑。”孟曠道。
“這女人真是正邪難辨。”清虛搖頭。
“正與邪……又何曾是能輕易判斷的事?若是說起來,我幹的邪事該比她多多了,我手上那麽多條人命,往日裏都不敢和暧兒提。我豈不是個大奸大邪之人?你們這些清修之士與我一處,豈不也被我拉下水了?”孟曠自嘲道。
“胡說,你啊,是護法金剛,手裏的血是邪崇的污血,殺人正道,那是造福人間,殺業最終都能化成福報和功德。”清虛道。
“你到底是道士還是和尚?”孟曠被他這話逗樂了。
“嚴格來說都不是,師父其實是大夫,道士的身份只是打掩護的。所以我啊,也是個大夫。”清虛笑了。
閑話不多說,孟曠重新戴好面具,攜三個師兄弟下樓。她給結了茶錢,又提了幾包茶點分發給三個師兄弟,還每人給了些碎銀。師兄弟幾個都沒客氣,收下了。其實拿東西在其次,是為了讓孟曠安心,她是不能忍受自己白白支使師兄弟幾個做事的。但是師兄弟幾個其實哪怕不拿東西,保護孟家也都心甘情願。多年處出來的感情,并非金錢可以衡量。孟曠願給,他們也象征着收下,這可說是某種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
“曠哥兒,歡迎下次再來啊。”掌櫃的笑道。他很欣賞這個錦衣衛軍官,出手大方,每次來都能給一筆可觀的營收。雖然不能說話挺可惜的,瞧她模樣長得該很俊呢,到現在也不成婚,掌櫃的挺想把自家妹妹介紹給他的。第一次來的時候着實被她這面具給吓壞了,如今瞧着還真是見怪不怪。
孟曠送師兄弟一程,走到自家巷子口,清虛讓她留步別走了。四人道別,清虛臨走時道: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處理穗兒的事?”
“再觀望,不急。”孟曠輕聲回答。
“對了有個事兒提醒你一下,今兒來救場的兩個兵馬司的指揮,其中一個對穗兒似乎起了心思,言語裏不是很恭敬,還試圖動手動腳的,瞧他那樣,估摸着以後還會來騷擾,你要注意。”
孟曠的神色頓時起了古怪,眸光蓋下陰翳,眉頭緩緩蹙緊。
“你啊……”清虛見她這反應,欲言又止,孟曠望着他等他下文。清虛最後擡手拍了拍她的肩道:
“你對她好點,她真的怪可憐的。”說罷搖了搖頭,便轉身離去。
孟曠愣在原地半晌,心底無端拱起一團火來,轉身怒氣沖沖地快步歸家。
為什麽全天下的人都叫我對她好點?!我對她很差嗎?到底是誰對不起誰?她心中那團怒火頓時開始熊熊燃燒。
這個女人,回來後就不曾和她說過實話,如今又背着她往外遞消息,還不知在盤算些什麽呢!自己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她,還給她書讀,暧兒還給她療傷,她不知感恩、吃裏扒外,居然還說自己對她不好?!
“嘭”,她動靜極大地推開了院門,胸口一團邪火燃上來,一時完全壓不下去。恰好孟暧正在院子裏和穗兒兩人收拾棚架上曬的草藥。孟曠一眼将穗兒望入眼中,見她與妹妹笑盈盈說話的模樣,那火氣更是蹭蹭地往上竄。她快步走到架子前,一把拉住穗兒手臂,不管不顧就用力把她往後院拖去。穗兒沒有心理準備,手中裝草藥的竹篩一下落在地上,草藥撒了一地,她掙紮着痛呼:
“啊!你做什麽,好疼!你放開我!”
“唉?姐姐!你發什麽瘋?!你放開她!”孟暧本想去拉穗兒,但又怕拉她會傷到她後背上的傷,不得已疾跑了幾步,扯着孟曠的衣服和腰帶試圖阻止她。奈何孟曠這一身的力氣,一旦發力起來跟蠻牛似的,兩個弱質女子根本就拖不住她。
李穗兒,你這魅惑的功夫可真是了得,不僅周邊的男子都被你糊弄得偏袒于你,連自家妹妹都已然放下怨恨,對你百般看護。再這樣下去,我孟晴又該于何處立足?
她連拖帶拽地把穗兒拉回了西廂房,直接把她從內門拖入了寝室。孟暧在後面拼命地拉她,但就是拉不住。孟曠一把将穗兒推了進去,手勁兒太大一時沒收住,推得穗兒跌跌撞撞摔倒在了那張壞了的桌子邊。孟曠顧不得那麽多,立刻回身,将孟暧抵在了內門之外。孟暧急得直抓她:
“姐!你幹什麽!你不要做傻事!”
“你在外面等着,我有話要和她說。”孟曠拉開妹妹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身子輕輕一撞,将孟暧震開,孟暧踉跄着扶牆站住身子,彼時孟曠已經把內門給鎖上了。
“姐姐!孟晴!孟晴!!!你給我開門!!!”
孟暧在外面拼命地拍門,門內的孟曠卻根本不理睬她,大闊步走過來,一把将穗兒從地上拉起來,就把她往床榻那裏拽。穗兒拼命地掙紮驚叫,對着孟曠的左手臂就咬了下去,孟曠痛呼一聲,更是怒意勃發。她掙開手臂,直接矮下身子,攔腰抱住她,一起身将穗兒整個扛在了左肩上。穗兒在她肩上拼命地捶打她的後背,雙足亂蹬。孟曠一把将她摔在床上,整個人壓上來鎖住她手腳,怒道:
“你給我老實點!”
穗兒渾身都因恐懼和憤怒不自覺地顫抖着,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驚懼地瞪視着孟曠。此時孟曠沒有摘下面具,那阿修羅面配合着她着了火的眉眼,透出來的是一股她極其陌生的怒意和煞氣,讓人見之膽寒。
“李穗兒,你真是好手段!我帶你回家,本以為這些年你有多無奈多悲苦,還傻乎乎對你升起同情心。卻沒想到你能有本事欺騙我身邊的親人。你告訴我,吉祥鳥是什麽?是不是如你這般的杜鵑鳥,鸠占鵲巢?!”
穗兒被她那怒吼而出的“鸠占鵲巢”四個字狠狠砸中心扉,頓時如中了一記重拳,胸口疼得喘不上氣來。淚水在她眼眶中積蓄,從眼角滑落入發鬂,百般的委屈與悲怨一瞬間全部湧出,讓她苦不堪言。她顫抖着唇,壓着嗓子說道:
“你與他們有什麽分別……”
“什麽?”孟曠呼吸一滞,不解。
“他們欺我孤苦無依,柔弱無憑,一個弱質女子連保護自己的氣力也無,百般的拷打、淩/辱、蹂/躏!我以為你不一樣,我以為我終于找到了依靠,可如今看來,你與他們……又有什麽分別?”她哽咽,憤然泣道。
孟曠眸光波動,喉頭泛起酸苦,一瞬心中百味雜陳。胸口熊熊燃燒的怒意仿佛一瞬消失殆盡,取而代之是後知後覺湧上來的悔意,潮水般拍打着她的心頭。她不禁松開了對她的束縛,緩緩起身坐在了床邊,悶然不作聲。
“對不起……”半晌她摘下面具,輕聲道歉,“但是今日你向外傳遞消息,對胡記脂粉鋪掌櫃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你要說清楚。”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既然是北司缇騎,有本事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你自己去查。”穗兒憤憤然擦幹面上的眼淚,背過身側躺着,不理孟曠。
“……”孟曠側首望着她,真是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才好。
此刻的孟曠真是又悔恨又懊惱,她這是怎麽了?她對自己也感到陌生。從前她根本不會這般情緒化,相反她對待任何事都處置冷靜,因為作為錦衣衛沖動行事乃是大忌!可是自從穗兒回來……孟曠發現自己愈發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本想着壓下這件事,再慢慢觀望,暗中查出背後之人。眼下倒好,自己這便給戳破了,此後穗兒警惕,自己則陷入了被動。
“孟晴!你再不開門,我就砸了這琉璃隔扇進來!”外面的孟暧發飙了,孟曠可不希望自己的房間最寶貴的東西一瞬化作烏有,到時候她可沒臉見舅舅了。于是忙起身去開門,一開門就見妹妹黑着一張臉瞪着自己,孟曠突然有種無地自容之感。孟暧一把撥開孟曠,走進去确認穗兒确實無礙後,她怒氣沖沖地指着孟曠道:
“臭姐姐!今兒你沒晚飯吃!罰你碾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