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孟曠搬着個小板凳坐在廚房裏,就着竈膛透出來那點火光,叮叮當當拿着錘鑿修理那張壞了的桌子。“咕~~”,腹內空空,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努力忽略饑餓感,接着幹手裏的活。
孟暧說不給她晚飯吃就真不給,廚房裏的食物她就做了兩人份的,家裏備的菜全被她收拾走了提到了她的房裏去,連帶着穗兒也被她帶去了東廂房裏,房門一闩,把孟曠一個人丢在了外面。
孟曠自知做錯了事,乖乖地受罰。先是去了藥房,将孟暧和穗兒沒收完的藥材都收進來,然後幫着把需要搗碾的藥材都碾了。等她回到院子裏就見自己房裏那張斷了腿的桌子被孟暧丢了出來,就丢在廚房邊。孟暧大概是來氣了,想把這張桌子劈了當柴燒。孟曠心裏有些舍不得,幹脆去柴房取了錘鑿,重新把桌子腿兒的榫卯修了一下,将腿安了回去,因為短了一截,她又專門從柴堆裏找了一塊大柴,鋸了一段榫在下方,算是補齊了腿長。修是修好了,可是這桌子瞧上去可真醜,改日最好弄點漆來重新刷一下才好。
她把工具收回柴房,桌子太大放不進去,只能放在廚房門口。做完這一切,她一身的木屑,又餓又累。捂着肚子在廚房裏尋摸了一會兒,一點吃食都不剩,就光剩下調料和蔥姜蒜了。她心裏怨了一句妹妹可真狠心,放棄了尋找吃的,徑自回了屋,打算沐浴換衣。
哪知道她剛到浴房門口,就聽見裏面妹妹和穗兒談話的聲音。她知道自己來的不巧,本該回去等着,可不知怎麽腳步就挪不動了,立在浴房外靜靜地聽。
“這個臭姐姐,她把你手臂都攥出印子了。”孟暧憤然道。
穗兒沒答話。
“你轉過來,我看看你後背。”孟暧又道。
過了一會兒她道:“還好,背上傷沒加重。”
不多時她聽到了入水的聲音。浴房裏有兩個浴桶,孟暧和孟曠分開來用。孟暧是大夫,她認為這樣更幹淨。這浴房是孟曠自己搗鼓出來的,她找鐵匠打了兩個大鐵浴桶,在浴房裏用磚砌了兩個竈,将鐵桶架在竈上,然後在鐵桶內部墊上一圈木板避免身軀直接與鐵桶壁接觸而被燙傷。如此一來就不必每每洗澡都要燒熱水,提來提去地累人。只需在其中加入清水,燒柴加熱即可。
當然,清水仍然需要每日人力從井中汲取,灌入浴房內的缸中。這口缸故意架高,下部開口,接上竹口,水便可自動流入浴桶。洗完後,那鐵桶下方還有個出水口,口外自有導流,放水出來便沿着浴房中修出來的引渠流到宅子外的下水道去了。
打水是孟曠的工作,這種重體力活自然不能讓妹妹來做。她大約每兩三日打一次水,一般在早上當做晨練的一項,打完後也只是熱了身的地步。缸中的水夠姊妹倆洗兩次。冬日裏沐浴不頻繁,能用更長。孟曠不在時,清虛也會幫忙打水。只是近日自穗兒來後,洗澡水消耗得甚快,加之孟曠這兩日也總是一身髒污的要洗澡,估摸着桶裏的水已經不夠了。她這兩日沒儲水,如果妹妹今天也沒打,那麽等會兒她應該沒水洗澡了。
想着,她幹脆未雨綢缪,先去了井邊打水,打滿了四桶水,用擔子挑了,自走到浴房門外。她清了清嗓子,道了句:
“暧兒,我能進來嗎?”
“你進來做甚麽?”孟暧有些警惕地問道,說話的語氣讓孟曠有些傷心,她怎麽在妹妹眼裏成了危險人物了。
“缸裏應該沒水了,我來添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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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裏半晌沒回答,孟曠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孟暧道:“你進來罷。”
孟曠推開浴房的門,彌漫的溫熱水汽撲面而來,皂角的香氣中混雜着絲絲縷縷的女人香,一瞬蒸得孟曠面上起了熱度。
兩個浴桶中都燒了熱水,她二人分桶而浴,妹妹在靠外的一個,穗兒在靠內的一個。二人身子沒在水中,水一直淹過肩膀。孟暧伸長了脖子,探着頭望着姐姐挑了擔子進來。見她換了家裏的粗布衣衫,依然束發戴網巾,身上還有沒拍幹淨的碎木屑。心想姐姐該不會去修那勞什子桌子了吧。真是個笨人,知道要修桌子,也不知道來說句好話道個歉。小穗姐都哭紅了眼,是真的被她傷到了。好端端的怎麽又發這麽大的脾氣,這樣粗魯地對小穗姐,她身上還帶着傷呢。孟暧很生氣,決定至少今晚不要理她。
孟曠将水挑上了架着大缸的石臺,随即跳上石臺,将四桶水倒入缸中。她真是眼睛不敢亂看,方才不經意望向穗兒所在的浴桶,水霧迷蒙中,只望見雪白透紅的肌膚和浮在水面上團團棕雲般的長發。她一直将身子深深沒在水中,不論孟曠走到哪裏,她都只背向着她,低着頭。
那古怪的感覺又來了,胸口熾烈的灼燒煎熬着她的神經。她有種想要走過去,靠近她的沖動。她想撥開那遮蓋住後背的長發仔細瞧瞧她的身子,想觸碰她的肌膚,想看看自己到底傷到她哪裏了。她還想将手臂沒入水中去抱抱她,還想……她慌忙止住了自己的念頭。在這些莫名其妙的欲望之下,還藏着深深的不安。她是不是厭棄了自己,或者從此對她有了深切的畏懼心,再也不願靠近?每每想到此處,心肝仿佛都在顫抖。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如此害怕這件事。她迫切地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指天發誓以後再也不犯,要讓她明白自己的心。
可是……這些古怪的情緒真是不可言說,孟曠已然覺得無所适從,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她是不是……起了情?
她悶着頭挑着四個空桶出了浴房,重又掩上浴房的門,那令人窒息的胸悶感才稍微減輕。屋外寒夜冷冽的空氣醒人頭腦,她把空桶挑回井邊,坐在井口的石階上,望着天際遙遠的一彎殘月,陷入了沉思之中。
孟晴……你是不是在男人堆裏待的時間太長了,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男人了?怎麽會對女人起了情?
但若仔細回想,這種古怪的情緒從前自己也不是沒有過,及笄那會兒她好像就對那時的穗兒有過這種感覺。當時她單純以為只是一種同情之感,因為太可憐她了,所以總想着要保護她照顧她。可如今她年歲漸長,雖從未有過情感經歷,但也能逐漸明白情愛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她對穗兒起的那些心思,那可真是全然的情愛,已不能用“可憐”二字去概括了。
視線落在了自己捋起袖子露出來的左手臂上,那上面還殘留着她咬自己的牙印。她舉起左臂,右手輕撫那痕跡,腦海裏不禁浮出穗兒那句“我以為我終于找到了依靠”,她當時含着淚委屈又傷心地說出這句話來,真叫孟曠柔腸寸斷。此時回想,那百般的酸楚中竟升起絲絲糖漿般的甜膩,她好想現在就沖進浴房中與她表露心跡,她願意當她的依靠,從此以後悉心愛護她,再也不傷她分毫。可是……她咬着唇,面上的表情真是痛苦又甜蜜,糾結反複。
“啊啊啊啊!”她發出了無措又無奈的低吼,一把摘下網巾,撓亂了自己的頭發。
孟晴你這是病态,你喜歡女人,你簡直難以理喻!她理智上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情感,一時之間實在是無法自處。一頭紮進了書房,悶聲悶氣坐在了書案後。半晌又無所适從地起身,在書架上翻翻找找。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麽,推開門入了寝室。她走到床榻邊,搬開床下的墊腳木踏,将其下一塊松動的地磚摳了出來,從中取出了一個裹得極好的油布包袱。她将包袱拆開,裏面竟然是三本春宮冊。這玩意兒是她剛入錦衣衛沒多久,同衛所的同袍送她的。當時她對這玩意兒深惡痛絕,粗略翻了一遍,只覺得誨淫誨盜,難以接受。她身處男人堆裏,很清楚軍營裏的男人們每日裏翻看這春宮冊是用來做什麽的,因此實在是膩歪透了,根本搞不明白為什麽男人們都喜歡這種東西。奈何同袍說借給她,要她好好保管別丢了,她也不好扔了,只能藏在身邊。沒多久她就調動離開,這春宮冊也沒還,就成了她的東西。她把這三個冊子封印在了寝室這塊地磚下,一直是眼不見為淨。
她依稀記得……裏面有幾頁描繪的好像不是男子和女子,而是男與男,女與女都有。随手翻了一下,還真給她翻出來了。瞧着上面露骨的描繪和文字,她面龐刷的一下紅透了,連忙又把這三個冊子重新打包好封印了回去。
斷俗入禪林,身清心不清。夜來風雨過,疑是叩門聲。磨鏡者古已有之,但往往發生在宮女對食、亦或出家尼姑坤道之間,民間還有這樣的詩句隐晦地描寫尼姑坤道半夜偷情的場景。可她對穗兒……到底是不是這種情況呢?難道是因為她也和尼姑般,到了年紀不能成婚,實在是太孤單了?
夜漸漸深了,孟曠在書房裏聽着動靜,聽見妹妹和穗兒一起回了東廂房,又看着東廂房的燈火滅了,這才悄然去了浴房洗漱更衣。等她洗完了回屋,已然是月上中天,剛走到書房門口時,外面就響起了三更天的打更聲。
她推開了書房門,腳步卻倏然頓住。因為此時,一個人影就站在她書案旁,正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了她案頭上。她突然推門而入,吓到這個人。來人正是穗兒,她沒有點燈照明,顯然是偷偷來的,并不想讓人發現。如今卻被孟曠撞了個正着,頓時泛起尴尬。二人在書房中沉默地站了會兒,誰也沒說話,她轉身,假裝孟曠不在,就要從她身邊出去。孟曠下意識想伸手拉她,卻見穗兒緊張地後縮了一下,她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心口就像被刀剌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穗兒……對不起……”她嗫嚅着輕聲說道,“我今天,腦子發熱,不該對你那麽兇。”
穗兒沒答話,孟曠又弱弱補充了一句:“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朦胧的月光從開着的門透入,灑在二人之間的地面上,穗兒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不清晰。但孟曠夜視能力很好,能看出她抿着唇,神色委屈極了,泫然欲泣。瞧着她的模樣,孟曠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她嘗試着靠近了她一步,穗兒這次沒有往後退。
“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嗎?我是不是弄傷你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穗兒似是有些賭氣地把手臂擡了起來,孟曠緩緩走上前,将她衣袖向上捋了捋,果然見她手臂上殘留的手印。
“對不起……”孟曠再一次道歉。
穗兒卻看到了她捋起袖子後留在左小臂上的牙印,忽然笑了。她伸手摸了摸那印子,道:“咱們扯平了。你下次要是再這樣,我定咬得你皮開肉綻。”說到最後憤憤然嗔了孟曠一眼。
孟曠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就聽穗兒道:
“我和你妹妹都說了,今兒我做了什麽事,你又為什麽會生氣。”
孟曠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就聽她道:“我本不想瞞着你往外遞消息,但我實在擔心外面的情況。我現在短時間內沒辦法離開,因為郭大友還盯着我。我若跑了你豈不是要遭殃?但如果可以,我真的必須盡快離開。宮中還有人等着我救,她的日子不多了。我曾經說過,這些都是我的事與你無關,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但現在看來,若是不告訴你,你還不知要把我懷疑成甚麽模樣。你這人可真是小心眼,我怕了你了。”
孟曠剛要開口詢問就被穗兒打斷了:
“但是!”她緊接着道,“今晚咱們先不說這些,時間太晚了。明天你尋個時間,把你覺得需要知道的人都叫到家裏來吧,省得逢人要說一遍,我和你們說說我身上發生的事。”
“好。”孟曠應下。
“我給你……做了點吃食,小暧還是心軟的,但是又拉不下臉面來見你,所以我就送來了。”穗兒面上忽然浮起兩朵紅雲,垂首輕聲說道。
孟曠面現歡喜的笑容,走回桌邊用火鐮打火點燃了油燈,屋內亮起光芒。她随即打開了食盒,便見裏面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疙瘩,只是用家中貯存的菘菜并冬日裏腌制的臘肉随意燴了一碗,面上撒了些蔥花,瞧上去卻異常地誘人。孟曠餓壞了,端起碗來就吃。入口那滋味真是鮮極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餓的緣故,她覺得自己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還行罷?”穗兒在邊上問,瞧着孟曠吃得狼吞虎咽,她失笑,提醒道,“你慢點吃,小心燙。”
“嗯嗯嗯,好吃!很好吃!”孟曠含混地說道。
眨眼間一碗面疙瘩就全下了肚,若不是顧忌太難看,孟曠真要舔碗了。
穗兒笑着收了她吃空的碗,準備提了食盒這就離開。孟曠卻按住食盒,問道:
“今晚你要和暧兒睡嗎?”
“嗯。”穗兒點頭。
“我……”孟曠我了半天,最後道,“我把那張桌兒修好了,改日刷個漆就能再用。”
穗兒望着她,唇角泛起一絲抑不住的弧度。道:
“那就好,以後你要愛惜物品,別總發脾氣,這些物件何其無辜要跟着遭殃。”說罷,雙目笑意盈然地望着孟曠,等她如何接這句話。
孟曠果然有些窘迫,半晌憋出一句話道:“暧兒那張床太窄了,我怕你倆睡擠得慌。”
“不擠啊,我倆睡着正合适。”
孟曠:“……總不過一人睡一床來得舒坦。”
“噗……”穗兒終于憋不住笑出聲來,“你到底想說甚麽嘛。”
“你留書房睡罷,這羅漢床你喜歡,讓給你睡。”孟曠臉紅了,要說出這句話來真不容易。
“留下睡也行,不過……”她拉長了音調,孟曠望着他,就聽她道,“我怕冷,你幫我暖了床罷,我先坐着看會子書。”
說罷她就去掩了門,坐在了書案後随手拿了本案頭堆着的書,開始翻閱。孟曠呆愣愣了片刻,居然還真老老實實脫了襖袍,着一身中衣躺進了被窩。穗兒瞧着她動作,緩緩咬住唇。
傻子……真是傻得可愛,讓人心尖犯疼。
孟曠在被子裏躺了一會兒,心裏不知為何七上八下莫名緊張,這會兒她手腳也冰涼的,總覺得這被窩如何也暖不起來。她打算搓搓手腳生熱,還沒等她動作,忽然油燈光滅,被角一掀,穗兒居然鑽了進來,愣是把孟曠吓得坐起身來。
“別起來,好冷,竄風呢。”穗兒道,語氣裏莫名帶着股撒嬌的意味,孟曠心跳急劇加速,整個人像是着了火般坐卧難安。她小心翼翼躺下,與穗兒保持一定的距離,問道:
“你不看書了?”
“不看了,這麽晚了,我困了。”
“被窩還不暖。”
“兩個人暖得快。”穗兒側過身來面對着孟曠,孟曠仰躺着不敢扭頭看她。
“睡罷,今兒晚上你也別去別地兒睡了。”穗兒輕聲在她耳畔道,說完這句話,便再不言語,獨留孟曠一人睜着一雙眼煎熬地望着頭頂的屋梁。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