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孟曠仰望着屋梁,全部的注意力卻落在身側的人兒身上。她面朝着自己側卧着,溫暖的呼吸噴吐在她頸側,悠長、芬芳。被窩轉瞬變暖,旋即竟有些熱了。孟曠渾身發燥,身子仰卧着極不舒服,可是不管往哪邊側身過去又都覺得不對,頓時陷入矛盾糾結之中。只能靠着意志力煎熬着,想要等穗兒睡着了,她再悄然起身離去。

腦海裏全是亂七八糟的想法,前一刻情感拉扯着她不自禁地想要側過身去望一望她,後一刻理智又把她牢牢按壓在原地無法動彈,如此反複,痛苦糾纏。她害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胸口似乎住着一頭兇猛的野獸,喧鬧着要奔騰而出,她怕自己若是壓不住這頭野獸,她就要丢棄理智,對穗兒做出什麽可怕的行為。

如此靜谧無聲地煎熬了一陣,她聽着穗兒的呼吸漸漸綿長,估測她已睡着了,便打算悄然坐起身來。哪曉得她剛撐起身子,忽然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她頓時僵在原地,渾身汗毛倒豎。

“怎得還不睡?這是要去哪兒?”穗兒出聲問她,語調透着慵懶的呢喃意味。

“我覺着有點熱,起來透透氣。吵醒你了嗎?”她覺得自己的聲音異常的沙啞。

“我還沒睡着呢。”穗兒道,“唉,你快躺下,冷……”

穗兒一聲“冷”,頓時讓孟曠老老實實躺了回來。不止如此,穗兒緩緩将她的左臂抱在了懷中,頭挨了過來,靠在了孟曠的肩頭。孟曠呼吸都凝滞了,恨不能完全隔絕左臂的觸感,這簡直要了她的命。

穗兒忽的輕笑一聲,道:“我還記得,當年我剛到你們家時,咱們也睡一張床,那時候咱們中間還夾着小暧。後來在羅道長的醫館裏那幾夜,我燒得迷迷糊糊的,但還隐約記得自己是被抱在誰懷裏睡的,是你嗎?”

記憶湧現,孟曠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們睡稻草堆。穗兒發着高燒,一直喊冷,渾身都在打擺子。孟曠便将她整個裹在懷中抱着她睡,才壓制住她身上的寒氣。

“嗯。”她輕聲應道。

“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沒和你說一聲謝謝。晴姐姐,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在我娘親去世後,再也沒有人這樣對我好了。”

此時再聽到“晴姐姐”這個稱呼,孟曠忽然鼻間一酸,有種想哭的感覺。

“雖然你現在好兇,又冷淡,老愛躲着我。”穗兒随即補充道,孟曠頓時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喊我十三哥的嗎?”孟曠喉頭顫了顫,清了清嗓子道。

“噗……怎麽?現在就我倆,還要我喊你十三哥?”穗兒笑問。她的輕聲笑語就在耳畔極近的地方響起,清晰無比,對聽力絕佳的孟曠來說簡直是一種絕頂的刺激,她的皮膚在暗夜裏已經紅透了,耳根都在發燙,整個左側身子仿佛都在燃燒。

“晴姐姐已經不在了。”孟曠撇過頭去另一側,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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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頓時二人間的溫度冷卻了些許。穗兒沉默了,仰着頭望着她的側臉,抿了抿唇,道:

“你現在……是不是很厭棄我?”

“什麽?”孟曠扭頭回來,語氣有些不解。

“為何你總是要說這種話,你是晴姐姐,就一直好端端在我眼前,如何不在了?”穗兒似是有些惱了。

孟曠望着她黑暗中閃爍着微光的美眸,喉頭微哽地道:“我已經做不回孟晴了,我現在的身份是孟曠。唉……罷了,你私下裏愛怎麽喊我都行,但是人前,不能喊我晴姐姐。”

“廢話,我可沒那麽傻。”穗兒嗔道。

“我……我也沒有厭棄你……”何止沒有,簡直愛煞了。然而孟曠不能說出口,否則穗兒得怎麽看她?現在她與自己親昵,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惜時親厚的晴姐姐,她哪裏能想得到她的晴姐姐一肚子龌龊,想着要把她掰開了,揉碎了,吃進肚子裏。

“是嗎,可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半信半疑的模樣。”穗兒道。

“那是因為你這丫頭回來後就沒對我說過幾句實話!”孟曠急了,音調拔高。話音一落,她又緊張起來,她這樣會不會又顯得很兇了?吓到她了嗎?

卻沒想到穗兒笑出聲來,半是撒嬌半是乞求道:“好啦,我知道錯啦。但是晴姐姐,你要相信我,我總有一天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我現在不能與你說實話,是因為我想保護你。我在宮中經歷的事很複雜,接下來我要去做的事則相當有風險。我原本是真的什麽都不想告訴你的,因為如果告訴了你,你恐怕就不會讓我去了,又或者你又要替我以身犯險,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你答應我好嗎?明天我把事情原委和你說了之後,你也不要插手,再也不要因為我去冒險。我曾經間接使得你父兄犧牲了生命,我不想再欠孟家什麽了。”

“你明天是不是又準備了謊話來騙我?”孟曠氣呼呼地問她。

“我會說七成的實話,但是有些不能說的我還是不會說的。你們知道這七成就足夠理解事情的原委了。我保證,這句是絕對的實話。”穗兒道。

孟曠真是無言以對。

“無論如何,落在郭大友手裏,你也跑不了了。”孟曠道。

“所以,我得想辦法離開。不過……郭大友且不談,我更在意你會不會放我離開?”穗兒湊過來問。

這丫頭可真是狡猾至極!孟曠恨得牙癢癢,說放她走不合适,說不放她走也不合适,她幹脆不回答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麽事比留在孟家對她來說還要重要?她會如此不顧一切地要走。孟曠心裏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幹脆側過身去,背對着穗兒,不作聲了。

穗兒望着她沉默的背影,将視線在她頸背上輾轉留連。她的肩背比一般女子要寬厚不少,隐隐含着力量,就是這雙肩後背,扛起了現在孟家的一切。她的晴姐姐,同樣是女子,卻如此剛強堅毅,頂天立地。可她的心緒依然保留着女子的特質,細膩,敏感,易受傷。穗兒多想好好安撫她的心,多想永遠留在孟家,就這樣陪在她身邊不走了。做夢都能夢到她與她過日子的場景,暖陽下的小院裏一家人歡聲笑語,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場景。可是她不能,現在還不能。

對不起,晴姐姐,你暫時放我走,再等等我好嗎?等我做完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我一定會回來,我再也不走了。如果到時你還願意接納我,我李穗兒就是孟家的人。她緩緩将額頭靠了過去,靠在了孟曠的背上,孟曠身子起初微微一僵,半晌沒有動彈。過不多久,她身子緩緩松弛了下來,呼吸悠然漸長,竟就這般睡着了。穗兒心口泛着微疼,喉頭含饴般甜蜜,閉着眼又往她身上靠了靠,大着膽子用手臂攬住她的腰際,漸漸沉沉睡去。

……

孟暧這一夜沒睡好,晨間伴随着投入牖窗的光芒醒來,頭暈腦脹。望了一眼漏刻,已然是卯正已過。她心道自己真是起晚了,忙急急忙忙着衣起身,就着邊上盆架裏的冰水迅速洗漱,然後推開了屋門。

昨晚上小穗姐做了吃食送去了姐姐屋裏,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會子姐姐該起來了罷,往日裏這個時辰她都該出門了。孟暧先去了廚房,卻發現裏面卻沒有任何煙火氣,竈膛裏的火早就滅了,一點熱度也無。孟暧吃了一驚,難道姐姐還沒起來?她若是起來定要燒水做飯的呀。顧不得那麽多,孟暧先将火燒起來煮上水,然後匆匆忙忙去了西廂房。她試着敲了敲門,喊了聲:“姐姐?小穗姐?起了嗎?”

裏面沒有反應。

孟暧推門而入,繞過門旁的桌案,打眼往裏面的羅漢床一望,登時驚了一跳。姐姐和小穗姐倆人正躺在床上睡得正熟。而且這兩人……這姿态……眼前的景象讓孟暧驚得愣在了原地。

姐姐睡在裏側,面朝外側卧着,展開了左臂。穗兒就枕在她左臂上,面向姐姐,背對外側。姐姐的右臂攬着穗兒的腰背,将她整個人牢牢圈入懷中,被子只蓋在兩人腹部。兩人雙目緊閉、呼吸幽幽,睡得正香。

這什麽情況?!孟暧懷疑自己的眼睛,她好像看到了一對晨間賴床的小夫妻。這兩人難道不是昨兒傍晚還打了一架嗎?

事情超出了孟暧的理解範圍,她決定暫時先将這詭異景象發生的原因抛諸腦後,忙走過去拍了拍孟曠道:

“姐!卯正了你還不起來?”

孟曠頓時驚醒,一瞬陷入懵怔,眼前的景象讓她自己也驚呆了。穗兒随即也跟着迷迷糊糊醒了,這會子極不情願起來,一勁兒地往孟曠懷裏鑽。孟曠面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瞬透紅,神色泛起無限的尴尬,感覺自己已經沒有臉面見妹妹了,眸光閃爍不敢直視孟暧。她忙輕輕掙開了穗兒纏着她的手臂,用右手托起她的頭,抽出自己酸麻無知覺的左臂,讓她重新枕上圓枕。然後她一個飛躍就從穗兒身上越過,下了床。

彼時孟暧已經把她的制服和裝備都提了過來,她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束發,佩戴裝備。睡眼惺忪的穗兒依舊卧在床上,側過身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穿戴。瞧她在中衣外套上一層貼身的稍有硬度的軟甲,然後再把制服一層一層穿上,紮緊武裝革帶,頓時女性的身體曲線被遮掩,變成了典型的男性的身材。邊上孟暧拍了拍她,讓她坐下,開始手法利落地給她挽起發髻,佩戴網巾和錦衣衛冠帽。孟曠自己則用鐵束袖将雙袖束起,順便用青鹽擦牙漱口。

“好了,去洗臉。”孟暧給她整好冠帽,揪了揪她耳垂,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個小動作從前孟曠給孟暧梳頭時經常會做,是逗孟暧玩兒的。現在孟暧為孟曠束發,也做這個動作。孟曠心裏一暖,知曉妹妹這是消氣了。

孟曠立刻走去盆架,用冷水快速洗了把臉,抹上孟暧特質的潤膚膏。便從刀架上取下了皮革鞘包着的螣刀,斜背在身上,道一句:

“我走了,朝食外面路上買着吃,我争取下午早些回來。今晚多備些菜,我請清虛、表哥幾個留家裏吃酒。”

“嗯,我省得了。”孟暧點頭。

孟曠站在書房門口,最後望了一眼羅漢床上的穗兒,忽而唇角彎起一個燦爛的笑容,轉身,擡手扣上面具,消失在了門口。

孟暧回頭,見穗兒癡癡地望着門口,眸光微動,忽而問了句:

“她有這麽好看嗎?”

“好看,好看極了……”穗兒笑道。

“小穗姐……你和我姐姐該不會是……”孟暧欲言又止。

“小暧,你竈上是不是燒了東西?我好像聞到焦味了。”穗兒忽然道。

“啊!糟糕了!”孟暧急急忙忙沖去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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